第四十七章大禮

作品:《罰紅妝

    那日湘阳王回府后,风风火火便道要啟程赴江南。

    宋楚楚眼睛一亮,惊喜唤道:「王爷,我们是要去江南游玩吗?妾这便去收拾行装!」

    他快步穿过长廊,直往清风堂而去,只拋下一句:「不,你留在府中。」

    宋楚楚一怔,方才仍飞扬的神色瞬间垮了下来,连心都揪了一揪。

    她忙追上几步,小心翼翼问:「您……只带江姐姐去吗?」

    湘阳王蹙眉,眸光里带着几分困惑,似是连想都没想过会被如此问。

    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?她也留府。」

    宋楚楚更茫然,脱口而出:「王爷就自己去江南?」

    他脚步终于一顿,侧过身看她一眼:「本王有要事办,今夜便出发。」

    语毕,忽伸手捧住她的脸,在她唇上重重落下一吻。

    气息短暂交缠,却带着决断的气势。

    「在府中乖些。本王回来时,送你一份大礼。」

    她怔怔站在原地,唇角尚存馀热,回不过神来。

    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追上一句:「那……那王爷别忘了带江南的点心呀。」

    往后的日子,湘阳王未再入宫面圣,皇帝本是乐得清静。

    却在听得陈公公一番话后,险些一口茶喷出来。

    「他真下了江南?」

    陈公公一边替他擦袖上的水痕,一边忙不迭点头:「千真万确!据说王爷十日前自宫里回府后,连夜收拾,即日便啟程了。」

    皇帝怔了半晌,脸上神情诡异得很。

    「他扔下整座王府,自己一人去了江南?」

    陈公公重重点头:「回皇上……正是。」

    皇帝像是气极,又像是闷着笑,终究还是压不住,又问了一句:

    「就是为了宋氏那侧妃之位?」

    陈公公犹豫片刻,还是回道:「看来……确是如此。」

    皇帝一时无言,目光斜斜瞥向案侧那份请封宋楚楚为侧妃的摺子。

    顷刻,他一颗心也不禁悬起。

    心头竟泛起一缕带着刺痛的希望。

    他那皇弟,以「不择手段」来形容也不足为过。

    莫非他,真能将人带回来?

    之后的大半月,皇帝未有再思及江南。

    礼部为春闈忙得团团转,朝中摺子如雪花般涌入御书房。策题未定、阅卷临近,连皇帝也得亲自过目百卷,日夜坐镇书案批阅。

    这夜,他终于批完最后一封卷册,难得早归,便回了承华殿歇息。

    他早早便沐浴更衣。宫人欲上香点灯,皆被他遣了出去。

    烛影昏黄,月色微弱,承华殿内静得连银壶滴水之声都听得真切。

    他正欲拂袖登榻,却猛地一顿。

    卧榻中央,竟不合常理地鼓起一团,似是棉被底下藏着什么。

    他没立刻开口,也没喊人,只微一俯身,伸手挑了挑被角。

    那团被子微微一动,彷彿一道不敢呼吸的影子。

    皇帝眸光一凝,声线微沉:「谁?」

    片刻后,那团被子终于颤巍巍地动了动,一点点揭开。

    入眼的,是一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庞。

    岁月未曾夺去她的风采,反倒添了一分沉稳嫵媚。

    她眉眼如昔,却早不復当年少女的稚嫩。眼角柔和,唇形嫣润,连那微微一抬眸,都似带着阅尽世事后的幽光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只属于「女人」的美,藏锋不露。

    程知婉甫与他目光相触,便立刻垂首,整个人跪伏于榻上:

    「民女参见皇上。」

    皇帝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
    这张脸,日日梦中浮现、夜夜心头盘旋。如今竟悄无声息,出现在他的榻上?

    他先是眸色一震,随即眉头紧蹙,目光锋利如刃。

    ——怎么可能?

    那混賑真将人送进宫了?

    他迟疑地逼近数步,眼底的情绪翻涌如潮。

    「抬起头来。」

    程知婉闻声微微一颤,缓缓仰首。

    他却已俯下身,伸手捏住她的下頷,动作微狠。

    他那双素来清明的眼,这一刻却满是狐疑与压抑的混乱,心中骤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:

    ——会不会,是自己认错了?

    可那念头方起,他便已知道答案。

    那发间闪烁耀目的,不正是他让湘阳王转交的金步摇?

    他盯着那枝步摇,神色晦暗难明。

    良久,目光终于移回她脸上,声音低哑而发颤:

    「你……把它戴上了。你可知,那是什么意思?」

    他语毕,手方才微微一撤。

    谁知下一瞬,程知婉已带泪扑来,一把紧紧抱住他的腰身,将脸埋进他胸前,颤声呢喃:

    「若皇上不弃,民女愿入宫侍奉左右。」

    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她颤抖的鼻息。

    皇帝身形一僵,垂眸望着怀中女子。他向来睿智冷断,此刻却只觉脑中空白。

    ——莫非,这是梦?

    他忍不住将她轻轻拉开一些距离,剑眉紧蹙:「是他逼你的?」

    程知婉眼角仍掛着泪,怔道:「谁?」

    「湘阳王。他逼你来的?」

    她闻言,轻轻摇头,声音细若蚊鸣:「是民女自己要来的。」

    皇帝眸光一凝,忽地伸手,扯起她的衣袖。

    柔滑罗衣滑落雪肤,露出肘弯下方那一片若隐若现的红痕——形如花瓣,浅浅染在肌理之下。

    是她,的确是她。

    那张脸,那副声音,那道胎记……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,分毫不差。

    可也正因如此,他的神情反而更显困惑。

    他整个人彷彿陷入某种说不清的迷障里,俊眉紧锁,薄唇微抿,神情如雾如霜。

    她玉唇微颤:「皇上……不相信民女?」

    皇帝仍不语。

    程知婉仰首望他,眼底水光盈动。

    ——人道,君王多疑。

    她忽地凑近,轻柔地吻上他的唇。

    皇帝微愣,眉心一动,目光沉了沉。

    她仍未退,红唇于他嘴上缓慢廝磨,隐隐透着一股小心与试探。

    他终是没忍住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扣得极紧。掌心覆上她柔若无骨的腰肢,顺势往下抚去,隔着罗衣也能感受到那处细滑的弧度,让他指尖一热。

    她的香气迎面而来,让他几欲迷醉。他用力反压她唇瓣,探舌而入,将她口中细碎的喘息吞噬乾净。

    那是六七年压抑的渴望,终在这一夜得以宣洩。

    程知婉被他吻得气息不稳,唇间轻吟溢出,他却被这声音激得更深,唇舌更急。她气息乱了,却未逃避,只轻轻握住他的衣襟,像是求他稍缓,又像是求他更近。

    他唇舌流连于她唇瓣、耳畔,低声喃道:「婉婉……别再走了。」

    她微微颤慄,摇头回道:「不走。皇上赶我……也不走。」

    皇帝将她按倒于榻上,覆身而下,粗暴而急切地吻她颈间,手心探入那薄罗之下,抚摸那久违的温润曲线。

    她软软地困在他身下,衣带已散,胸前春色若隐若现。带着羞意,对上他深邃的眼眸,一点一滴地将他的俊顏烙印在脑海里。随即轻轻抬手,解开他颈间的盘扣。

    宫灯摇曳,罗衣散乱。帐中灯火渐暗,再无一句多馀话语。

    天光才破,承华殿内早已有熏香升起,晨露未乾。

    程知婉立在金丝描龙的大屏风后,双手捧着朝服,神色专注却略显生涩。

    皇帝披上里衣,侧身坐下,她走上前去,为他更衣戴冠。

    她的指尖轻触着龙袍绣纹,指法生疏,小心翼翼地替他系紧腰带,再为他佩上玉佩、金环。

    最后是龙冠。她仰首,将那沉沉的冕旒端起,谨慎置于他乌发之上,熟稔中带着些许隔世的不确定。

    她上一回替他更衣,尚在江南。那时他仍是太子,二人宿于玉香楼厢房,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欞打在他发上,他边系腰带边与她间谈诗书……

    程知婉神思微断,指尖微顿。

    皇帝察觉异样,转过身来,便见她眉梢眼角浮出一抹哀愁。

    他心头一沉,开口问道:「后悔了?」

    她怔了一下,却笑了,眼中泛着光,语气温柔却坚定:「不后悔。」

    他凝视她,片刻不语。

    昨夜于榻上,她也是这样。即便伏在他怀中,气息纠缠,她眼里都藏着些什么,淡淡的、压不住的——悲意。

    他终于低声开口:「你到底为何入宫?」

    那一瞬,她似被问痛了心,缓缓跪下,额头触地,声音带着一丝颤:

    「民女只愿,馀下岁月,在皇上身侧度过。」

    皇帝眉心轻蹙,语气里多了几分怀疑:

    「……馀下岁月?」

    她抬首,眸光盈泪含情,轻「嗯」了一声。

    「何意?」

    她的声音已微微哽咽:

    「湘阳王殿下曾提及……皇上近年龙体违和,恐……恐有重疾之忧。民女遂请入宫,只求终身侍奉左右。」

    殿内倏地一静。

    皇帝神色霎时变得难以言喻。

    「……龙体违和?重疾之忧?」

    他猛然转身,大步走出殿门,袖袍几乎捲起一阵风。

    殿外天色微明,朝曦初照。侍立殿前的陈公公正欲上前请安,却被他快步一撞,险些踉蹌。

    陈公公「扑通」一声跪倒在地,惊慌失措:

    「奴才该死,惊撞圣驾!」

    皇帝停下脚步,目光凌厉,语声压着火气:

    「叫顾子衡——滚来见朕!」

    御书房内,金龙蟠柱,红漆书案前文牘堆积如山,茶盏微凉。

    没过多久,殿门被内侍推开,一袭玄衣锦袍的身影大步而入,气定神间,正是湘阳王。

    他未及行礼,便与皇帝对上目光。

    对方一身朝服未整,眉眼森冷,眼底盛着压抑的风暴。

    湘阳王行了一礼:「皇兄急召,不知所为何事?」

    皇帝将一卷奏疏砰地摔上书案,沉声道:

    「你说……要她心甘情愿入宫,便是用这等餿主意?」

    「骗她说——朕命不久矣?」

    湘阳王正色道:「臣弟并未如此说过。」

    「你还有脸说不是?」

    湘阳王道:「当日程姑娘问起皇兄龙体如何,臣弟不过随口答了——近来劳心过度,气血微亏……」

    随即,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,补道:

    「……御医束手无策,难保圣寿几何……」

    皇帝脸色骤沉:「大言不惭!」

    湘阳王缓缓单膝下跪,垂首道:

    「皇兄明察。」

    「政务繁杂,您日理万机,偶有头痛,御医确实束手无策。至于寿数——这世上,又有谁能说谁能活多久呢?」

    殿内静默数息。

    皇帝冷笑一声,斜睨着他,语气不咸不淡:

    「这等小聪明,也合你使?何时变得这般没出息了?」

    他顿了顿,稍一抬眉:

    「被逼急了?」

    湘阳王仍单膝跪地,语声不疾不徐:

    「敢问皇兄——」

    「如今人已入宫,金步摇也戴上了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皇兄为何反倒不悦?」

    皇帝反问道:「你以为朕要的,是她的怜悯?」

    湘阳王抬眼道:

    「皇兄,此言差矣。」

    「若程姑娘真信您命不久矣,却仍选在此时入宫,岂不正显其决心?她明知从此孤身一人,馀生困于宫墙之内,只为与您相守一夕,见您一面。」

    「这样的情意,您我生于帝王之家,何曾见过?」

    皇帝一下心头如遭重击,怔了数息。

    他终是蹙眉低声道:

    「后宫水深,她这样的人……如何应付得来?」

    湘阳王闻言,淡淡一笑,语气从容:

    「那便更简单了。」

    「臣弟这便放出风声——后宫中这位娘娘,背后是湘阳王府。」

    「程姑娘既得君心,又有王府扶持,哪怕后宫风浪再汹涌,也得为她让出一条路来。」

    皇帝眼底掠过一丝讶色。

    这位弟弟素来冷敛寡交,从未涉后宫之事。如今竟愿亲口放话?

    他的目光落在案侧那份尚未批阅的摺子上。指尖一顿,终是将那摺子拿起。

    「就为了这份摺子?区区侧妃之位,你明知朕气头一过,终究会批。」

    湘阳王拱手道:「臣弟……不欲冒险。」

    皇帝盯了他一眼,冷哼一声,提笔刷刷两下,朱批已落。手一抬,竟顺手将摺子往旁一扔。

    案边的陈公公一惊,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卷摺子,额上冒出一层薄汗。

    皇帝这才语气一转,似笑非笑地催促道:

    「快快快,退下——朕还要封妃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