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“要去哪儿?”然而柳方洲注意到了他,转过头来问。

    “贴窗花。”杜若把手里的窗花展开给他看。

    “你剪的这个花样——”柳方洲顿了一下,“从前我家里也这么剪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杜若担心地仰头看向他。柳方洲难得主动提起他来庆昌班之前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我没事。”柳方洲低头把糨糊搅了搅,帮杜若在窗户上贴着窗花,“每年除夕的时候,我哥哥和姐姐就会带着我们做这些纸艺,自己想了对联写出来。有一年大哥还从杨柳青带回来一张年画拓板——一阵玩下来,年画没印出来多少,油光光沾了一手墨。”

    窗花湿淋淋地贴在窗户上,在黄昏里红得鲜明。

    “现在想起来,好像也很久之前了。”柳方洲搓搓手,“——外面冷,我们进屋去。”

    夜幕一暗,墙外的炮竹声便零星响了起来,天上偶尔爆开几颗彩色的烟花,引得杜若时时往外看。

    之前杜若一直止步在柳方洲的过去之外,他觉得这是礼貌也是本分,可是今天的师哥看起来格外的孤单冷清,他舍不得。

    “……哥哥姐姐也和师哥你一样,在家里的时候就票点京戏吗?”杜若问。

    王玉青从饭馆替他们叫了一屉水饺,权当两个人的年夜饭。小菜是温桲拌菜心,红绿相配的颜色很是新鲜。柳方洲拿着筷子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慢慢点头,“我父亲和祖母都爱听戏,很小的时候家里也请过堂会。父亲高兴的时候就拉胡琴教我们唱一段,家里的车夫都会敲两下堂鼓。

    “在家里时我就唱得小生戏,唱得忘词掉板也无所谓,横竖就是自己找乐子。祖母那时候年迈眼弱,还是让人把她的摇椅搬到屋檐底下,听我们自娱自乐着唱。

    “有时我弟弟顽皮,故意把调式类似的段子唱串,或者摇头晃脑把二六改成西皮流水,她也笑呵呵的继续听,在长辈责怪的时候护着我们。

    “还好她老人家谢世得早。走在父亲入狱、家底败没之前,一生没什么苦处。”

    取暖用的火盆在两人脚下热切地噼啪燃烧着,杜若咬着筷子,盯着明灭的火焰发呆。

    “我母亲随嫁的老妈子还说,我是兄弟四个里最着迷的一个,三四岁的时候听到家里放着的唱片,就停了哭声歪头听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夹了一只水饺放进嘴里:“她当时还笑呢,说我可别票友唱着唱着下海啦。嗐,真给她说中了,竟然是从小当乐子玩的皮黄戏,现在给了我一口饭吃。”

    “师哥是有兄弟四个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比我大的一个哥哥,我们弟兄四个按梅兰竹菊起的字,所以我叫兰之来着。”柳方洲沉默了片刻,“——不过,家破人散了的时候,两个弟弟都还小,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字。

    “或者根本像我一样四处流落,忘了起也是可能的。”他又补一句,“就算有名有字,估计也没人叫,渐渐的忘了。”

    杜若轻轻握住柳方洲的左手。他的手掌比柳方洲窄小很多,干燥而温暖,握过来时柳方洲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无意识地颤抖。

    “也许等师哥唱出名来,他们就知道兰之的下落啦。”杜若握紧他的手,“除夕晚上,没准说的话就能新年成真呢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柳方洲笑一笑,假装没看见杜若眼里的泪光。

    杜若也低头吃自己的饺子,心里懊恼自己扯出来了这个话题,惹得师哥想起来伤心事。

    “师哥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过——”

    两个人一齐说。

    “师哥先说。”杜若扑哧笑了,松开手去舀饺子汤喝。

    “不过,我想和你说一说这些。”柳方洲笑,“要不然,只怕我自己都要把自己的从前给忘了。”

    窗外又热热闹闹响起来鞭炮声。月亮明晃晃挂在中天,大年初一想来会是一个晴日。

    “你要说的是什么?”柳方洲问。

    “我要说,现在也有我和你守岁火。”杜若抱着汤碗仰起头说,“我也记得师哥的字是什么,忘不掉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柳方洲又抓起他的手,“要不要去街上看看烟花?”

    杜若高高兴兴答应,回身找自己的大衣,从衣兜里摸出师父给的压岁红包,端端正正藏进枕头里。

    “还要把红包放枕头底下吗?”

    “一定要放,压岁钱不就是压祟的用处。”

    过了这个年你可满十八了——还讲究这个?”

    “我怕半夜年兽来嚼我头发吃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了不得。”柳方洲被杜若认真的神气逗笑,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。

    “明天,咱们去逛庙会吧。”杜若又问,“去城隍庙还个愿,上上香。”

    “还要吃新蘸的山楂糖球。”柳方洲回答。

    杜若重重点头。

    冲天的烟火在天际爆开,一时间天地亮如白昼,一双影子摇摇晃晃印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兰之师哥——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“新年好啊,若儿。”

    第10章

    新岁新禧,鸣锣开箱。

    年后第一场,往往不重唱功武功,只讨一个好彩头。打头先跳灵官、跳加官,然后全班合演《大赐福》,再演也是《百寿图》《金榜乐》等吉祥戏。

    这一日戏单不提前排印,全班上下除了承班领班的人,都要到了当天早上才知道自己的戏码。

    这一日也不开戏份,后台管事的孔颂今把红纸包着的喜封发下来,大小戏角都是一样的二十个铜板。

    “孔师父,咱们今年还是在裕盛开戏?”柳方洲收拾着化妆物什,顺口打听。

    “春三月还是与裕盛老板签了合同。”孔颂今把盛红包的漆盘夹在胳膊底,“不过这几天邀约雪花片似的来,看看天气暖一些,我猜还要南下巡演。”

    “这老儿人精得很。”孔颂今刚走,柳方洲就凑近了杜若耳边嘀咕,“前几年想问他什么,鼻孔朝天的不理不睬。自打单唱了几台戏,他的鼻孔眼倒是也瞧不见了!”

    杜若绷住脸忍着笑,帮琴师李玉把装好的盔箱抬上往裕盛走的骡车。

    “杜若,你的戏,《贵妃醉酒》。”刚到后台,项正典就拿着戏单走过来,“第五场。班里那顶凤冠穗子有点乱,自己理一理。”

    “啊?我的吗?”杜若着实吓了一跳,“我以为是洪珠师父的贵妃,我的《金榜乐》呢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项正典搓了搓鼻子,“方洲你的《雅观楼》。”

    “嗯?我吗?”柳方洲也愣了一下,“我以为是项师兄你的李存孝,我的《金榜乐》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俩嗲死了!”项正典大叫一声,刷的往旁边跳开一步,“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离了对方不会唱戏了呢!”

    “哎呀。”柳方洲又笑,“这不是搭戏搭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排了单场戏是把你们棒打鸳鸯两下分?”项正典皱起脸,“那也得有个母鸳鸯——”

    “喝茶。”柳方洲往他面前啪放下一盏茶。

    “谢了,我勒头去。”项正典似乎意识到自己触了柳方洲的冷性子,及时收了话头,给杜若放了张戏单。

    “这可是我开年拿出来的好茶叶。”柳方洲把茶盏重新拿回手里。

    杜若没搭话,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打底的护脸油。

    “又担心些什么?”柳方洲继续撑在他椅背上,低头看向镜子里杜若的面孔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杜若两只手停在脸颊上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地回答,“我背唱词呢。”

    “这出戏洪珠师父带你纠了三天,一定没错。”柳方洲拿起他妆匣里的胭脂盒,握在手里看了看,“我找盔头师傅去,帮你把凤冠拿来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师哥你自己的虎头盔。”杜若回过神来,“虎头盔一顶,箭衣一件,虎头靴一对,令旗一把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柳方洲把胭脂盒还给杜若,“你的是凤冠、宫衣,还有泥金扇?”

    “是,绣鞋得要蓝底金线那双,另一双太大。”

    确认无误,柳方洲把行头从盔箱领来。

    庆昌班里的凤冠是类海派的风格,珍珠点翠剪出秀气的凤鸟形状,镶嵌了金线牌穗的流苏沉甸甸地坠下来。

    杜若如获至宝捧着凤冠,仔细看了又看。

    “这把扇子你登台用了几次,现在更难开合了。”柳方洲拿着泥金扇子前后看了看,“画着牡丹花的叶子颜色也旧了。等过两天——”

    “用桂花油蘸一蘸,还能用。”杜若用手指拨着凤冠上的珍珠,“师哥说过两天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柳方洲把扇子放到杜若面前,“趁着还没上妆,我再把耍令旗的地方顺一顺。”

    杜若有条不紊地上油彩、匀胭脂、贴片子,李叶儿中途过来借了一次榆树胶。

    “戴虎头盔的柳师兄,可真是——”她看了眼旁边试戏服的柳方洲。

    杜若嘴上的胭脂画了一半,闻声看过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?”柳方洲也抬头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