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“茉莉花茶。”杜若捧着茶杯闻了闻。

    “能不忆江南。”柳方洲也想打响指,然而没有成功。

    “杜若,杜若啊。”项正典还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性子,又靠过来问,“你知道洪珠师父是怎么了吗?”

    杜若使劲摇头。

    “小叶子呢?你不是和师父一间屋子睡?”

    “昨晚上我睡着之前,师父没回去。”李叶儿回答,“我醒了的时候她就在梳头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道琴主动说。

    “刚才可把我吓得不轻哪。”项正典挠了挠头。

    “可是师父演法海,也奇怪。”柳方洲若有所思,“明天头一天开戏,难道不应该是白桃花和师父合一出大戏?”

    “其实咱们来的路上,我问我爹来着。”李叶儿突然说,“问为什么玉青师父到现在都不娶亲。”

    “李玉师父说什么?”道琴兴致勃勃地问。

    “他说。”李叶儿学着李玉的腔调,慢吞吞回答,“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真没劲。”杜若泄气地说,一边用手拨着绣鞋穗子。

    “三春班到了。”坐在窗台上的时喜突然说。

    众人又哗啦啦拥向窗户。

    “哪个是白桃花?”项正典鼻子都在玻璃上贴扁了,“怎么这么多汽车!”

    “我猜是那个辫子到腰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我猜是那个白边蓝旗袍的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,名角儿能穿那么素?”

    最末尾的一辆汽车姗姗停住。车门一开,闪出一张分外出挑的灼灼美人面来。

    第15章

    白桃花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,身量匀称,短发做了时兴的发鬈,香云纱旗袍。一张面孔称得上是绚丽夺目,秋波盈盈的杏眼顾盼生姿。

    “我也要去做个这样的头发。”半晌,李叶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儿说。

    只听得楼下一阵喧闹,金紫大京班的老板,叫他乔二爷的,引着几位在会客厅落了座。

    巧的是,会客厅的阳台正好在杜若他们挤着的窗户下面。把窗玻璃推开,谈话声便清晰可闻。

    杜若脑袋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,握着嘴凑到柳方洲耳边:“师哥,师父的夫人可以叫师母,那要是洪珠师父嫁人了呢?”

    “……叫,男师母。”柳方洲也低声回答。

    “怪死了。”杜若扑哧笑出声来,“像男师父娶了男夫人似的。”

    楼下几人寒暄一番,乔二爷依次介绍。三春班的班主齐善文、名旦白桃花,庆昌班的班主王玉青、管事孔颂今,沪城社会局马局长,千秋唱片公司姚老板。

    “王老板,远道而来,有失远迎啊。”齐班主刚一落座便拿出来十二分的热情,“还不知道王老板贵庚?”

    “敝人三十有二了。”王玉青回答。

    “哎呀,王老板春秋鼎盛啊。”齐班主又笑,“我有个女儿,年已十八——”

    “想当师父的老丈人不成?”项正典小声嘀咕,“他这便宜占得忒急了。”

    “王某福薄,介绍婚事就不必了。”只听见师父轻轻笑了一声,“令爱择亲的话,我大徒弟项正典倒是一表人才。”

    项正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像噎着了一样伸长了脖子。

    道琴等人俱是幸灾乐祸捂着嘴偷笑。只有杜若有些担心似的,又往窗户边靠了靠,接着往下听。

    “我倒是听说,玉青哥的徒弟个顶个的俊才。”白桃花娇滴滴开口,使人如觉春风拂面,“还有年初开箱戏作《雅观楼》那位。柳郎如名,可真是玉树临风哪。”

    还是说到了师父的二徒弟。杜若也不知道哪来的坏心情,又酸又苦地把嘴一撇,抱紧了自己的茶杯。

    柳方洲看了杜若一眼——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。嘴张了又合,没说出什么来。

    “王老板对学生也是关怀备至啊。”齐班主又是连声恭维,换了话题,“明天的戏码我已经看过了,白桃花与庆昌班合演,沪城的票友戏迷可真是有眼福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白桃花轻声细语地回答,“明天我的《铁冠图》,玉青哥一定要放到大轴去,让庆昌班自己的旦角戏给我压轴——真是难为情。”

    “桃花小姐过谦了。”王玉青说。

    “凭什么洪珠师父和杜师兄给她压轴?”道琴小声抱怨,“她这话说得我直起鸡皮。”

    “白桃花小姐,才像大名鼎鼎庆昌班的旦角头牌的气派。”姚老板恭维道,“光一个老姑娘带着几个半大丫头小子,像什么话!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楼下许久没有传来说话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是什么意思?”杜若悄悄扯了一下师哥,问。

    柳方洲示意他噤声。

    为徒弟们盯唱功的时候,王玉青每每生气,就像当下一样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“您若想对桃花小姐献殷勤,实在没有贬低我王某人的必要。”再开口时,王玉青的声音仍然平稳。

    姚老板结巴一下,急忙堆出来更多的笑,点头哈腰地赔不是。

    “他是不是骂洪珠师父了?”道琴也没听明白,小声问杜若,“是不是,说洪珠师父老?”

    “玉青师父可和洪珠师傅同岁哪。”杜若深以为然地点头,“难怪玉青师父不高兴了。”

    “想什么呢?”项正典白了两人一眼,“师父把庆昌班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。这不识相的竟然说庆昌班旦角的不好,师父能不生气吗。”

    “玉青师父又要给足这些人面子,又不能自取其辱,才会让白桃花唱大轴戏,反而现在动气。”柳方洲低声说,“我猜洪珠师父,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烦恼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真是辛苦了。”项正典叹了口气,“我以后一定少给他添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照刚才看,其实是师父在给你添麻烦。”李叶儿说。

    “必要时候出卖色相……”项正典柔弱地往地上一摔。

    “更起腻了。”道琴捏住鼻子。

    玩笑一回,听见李玉上楼的脚步声,学徒们又赶紧各自操练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师哥。”上午的练功结束之后,杜若抱着练舞用的彩绸坐到柳方洲身边。

    “还要喝茶?”柳方洲拿过茶壶摇了摇,“水不多了,你等我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师哥你坐下。”杜若一把抓住他,“你听我说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柳方洲坐正了问。

    “我觉得,洪珠师父生气,还是有隐情。”杜若絮絮叨叨地把彩绸往怀里收着,柳方洲也伸手来帮他。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柳方洲理着彩绸。

    “师父刚才说玉青师父的不是,说到法海这个角色来着。”杜若把彩绸扎好,“师哥记不记得,《水斗》里法海的唱词?”

    “翻波欲海孽浪高,地狱堪悲苦怎熬。渺茫茫,多罪业,难消缴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杜若点点头,“而且再怎么说,我不觉得洪珠师父像是会因为一出戏生气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是觉得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猜小叶子知道些什么。”杜若靠近了柳方洲的耳边,压低了声音说,“她讲师父早上起来梳头,但是师父今天根本没把头发梳起来,只是简单挽了一下呀。她不说,肯定是为了师父好,咱们也没必要问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柳方洲沉默了片刻。杜若这才发觉自己靠得实在太近,说话时的呼息都密切交织。

    “师哥?”杜若心虚地从他身边撤开,往后一坐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。”柳方洲抬起手结结实实捏住了杜若的脸,“怎么平时的时候没这么聪明?嗯?”

    “洪珠师父的事情我当然在意——我哪里不聪明了?”杜若被他搓圆捏扁得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“那我的事情你在不在意?”柳方洲又问,“刚才你那表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杜若脸颊都被捏红了,眨着眼睛问。

    “得。”柳方洲回头自己取了茶壶,“又不聪明了。”

    第16章

    沪城的京戏习气,与京城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单从开戏之前的广告宣传来看——巨幅的灯牌打出来“妙乐佳音”四个大字,配以牡丹的吉祥纹样。海报也是必不可少,竟然每位主演做了一张,贴在玻璃框里。

    所用的宣传语也是铺陈夸张,为庆昌班大摇大摆写了“天下第一京班”,杜若陪着洪珠买东西回来看到,闪了个趔趄。

    “仔细一点。”洪珠伸手扶他一把,“眼看着比我还高的小伙子了——不知道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什么。”

    杜若月底的生日。眼看出落成了翩翩少年,洪珠把他从六岁的雪娃娃教大,自然格外感触。

    “他们口气这样大,我真看得心虚。”杜若指着《白蛇传》海报底下的“寰球第一”,说。

    “这城里哪样东西,不是浓墨重彩、虚张声势?”洪珠把拎着的提包换了个手,“热腾腾虚浮浮的,先弄出点动静,别的都无所谓。”

    杜若觉得自己是想不明白了,低下头把胳膊底下卷着的布匹又数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