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杜若对师父的意思心知肚明,只能接过叮当作响的银元,对李叶儿点了头。

    “我也想去。”道琴在洪珠背后里偷偷瘪起脸。他昨天为洪珠搭《福寿镜》里的侍女寿春,唱做都差火候——回来之后洪珠揪着他耳朵数落了一大通,免了他今天的半日消暑假,定要加练。

    “给你再带点心回来。”李叶儿拍着胸脯允诺,“道琴不是很爱吃前天买的蒸糕来着?你好好练习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说了句吃好了,放下筷子,等着项正典吃完饭一起去排戏。

    “也给师哥带。”杜若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半边侧脸,阴差阳错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……好。”柳方洲愣了片刻,仍然点了头,“出去留神看路,别自己胡思乱想,和小叶子走散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杜若低头捏自己的指甲,也在等李叶儿收拾。

    师哥应当不会多想吧?只是他和小叶子两个——然而还没出门他就开始胡思乱想——杜若自己可一直把李叶儿当亲妹妹看,和道琴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“头发翘了。”终于等项正典吃饱了早饭,柳方洲起身准备与他一起去排练,经过杜若椅子后面时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。

    道琴一皱鼻子,似乎又想出了什么打趣的话来,被李叶儿及时捅了一把脊梁骨,又把话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咱们也走吧,杜师兄。”趁着柳方洲还没转过楼梯,李叶儿不失时机地放高了声音对杜若说,“都说鸡鸣寺能断乱缘——咱哥姐俩总应该是端端正正的,也应当没有什么歪缘来缠我们的吧?”

    杜若仿佛被她看穿了心思,怔了好一会儿。

    “走吧走吧。”李叶儿拽拽杜若的衣袖,“我还有不少话儿等着要问杜师兄哪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可不能被我爹和师父听去的。”她小声补了后半句。

    第29章

    杜若与李叶儿同坐了一部黄包车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贪看街景,不管暑天燥热,只管把车篷放落了下来。车轮飞转,李叶儿小心按着自己的刘海,仍然想探着身子往外张望,杜若一次次拉她坐下。

    “你看那边有唱评弹的。”李叶儿指指街边,“和咱们那边敲鼓说书的可大不一样呢。”

    “念的也是南都俗语,听得我糊里糊涂。”杜若忙着看旁边卖菱角荸荠的小贩,自卖自夸的颇有趣。

    “说的是《南柯记》。”李叶儿又仔细听了听说,“是《情着》那一出,郡主到禅智寺相因缘。”

    “咱们停了这短短一会儿,他讲了不到两句,小叶子是怎么听出来的?”倒轮到杜若诧异了。

    “师兄你忘啦。”李叶儿得意地摇摇手,“我家从前朝老佛爷那会儿就在京城从艺,这些戏本故事自然熟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两位原来不是兄妹。”车夫在庙门前的石道上停住车,一边打着躬笑说,“看着眉眼相似,还以为是亲生。”

    杜若和李叶儿惊讶地对望,都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“倒也差不到哪里去。”杜若付了车钱,“师妹和妹妹也不过是一个字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在台上,我还总叫你几声姐姐呢。”李叶儿用肩膀碰了碰杜若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别这么说。”杜若笑着收起零钱包。

    师妹和妹妹就差一个字,可谁晓得对他师哥,可并不是真当哥哥看待。杜若又这么黯然地想。

    顺着石阶慢慢往上走,路上可见两侧花树高大,只是如今都不是花期,只有一丛丛的树叶浓阴。今日前来上香的人自然不少,走过山门,大悲殿前的铜炉香火旺盛,香雾似海。

    领了庙口分发的三柱清香,两人继续往观音殿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倒是像……”李叶儿捻着手里的香,小心翼翼放进佛灯里点燃,“像咱们路上听着的,那槐安郡主也是去寺庙拜观音呢。”

    “观音座下你还敢妄语。”杜若轻轻嘘了一声,也把自己的檀香点燃,两个人一起进到正殿上香。

    古寺的观音殿与药师塔巍峨庄严,政权纷乱的时候三番五次毁坏又再修缮,唯有正殿观音像始终无损,莲花座上施礼低眉,使人见之而心生虔敬。

    鸡鸣寺的观音面北而坐,世所罕见,因而也有了佛龛上镌刻的楹联——“问菩萨为何倒坐,叹众生不肯回头”。

    杜若恭恭敬敬地捻着香,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跪坐,双手合十拜了三拜。

    自打旧皇朝翻覆,民间也有各种无神论、自然科学的海外引介,政府也倡导新风,可是人总有疾痛贪欲、喜怒嗔痴,于是才会有求于神佛,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禁绝的,鸡鸣寺的香火才会如此代代旺盛。

    菩萨保佑,保佑师哥与我顺利无虞。杜若认真地祝告,文戏不走调不忘词,武戏不掉拍不磕绊,台下也要一切平安,身体健康。嗯,姻缘什么的就不必保佑了,信男但求长相陪伴不求两情相悦……其实还是想求一下。菩萨应当不会怪罪吧?

    ……算了。杜若自己问心有愧,想到姻缘之事也不敢许愿太多,谁知道像他这般痴恋同性,算不算一桩孽缘呢。要是让杜若从此与柳方洲断个干净,还不如杀了他最情愿。

    对,不求太多,只要现状维续,能在戏台上长久扮成一对眷侣也是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。

    愿望还未许完,手中静静燃着的檀香竟然无声无息断了一截,香灰摔在了杜若左手虎口处,仍然带着点余温。

    杜若愣了片刻,低头把香灰拂去,往功德箱里捐了善款,又恭恭敬敬退出了观音殿,如释重负似的长舒一口气,才想起来回头叫小叶子。

    却没看到李叶儿的身影。杜若结结实实吓了一跳——柳方洲早上的担心确实是不假,他还真的自己胡思乱想,找不着人了。

    “杜师兄!”李叶儿隔着人群招招手,跳起来时两条麻花辫也一晃一晃。

    “真吓我一跳。”杜若急忙走过去,“回头间找不着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人人都在往殿前走,只有你杵在这儿找人,倒是也好认。”

    “刚才是我晃神了,这边人又多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杜若想起来刚才烫到手的香灰,又讲给了李叶儿听。

    “杜师兄要请个法物吗?”李叶儿思考了片刻说,“刚才问了偏殿洒扫的尼姑,说未成家的男女不必请重了,不拘是佛珠还是和合符,都随缘。”

    和合符?他恐怕此生不会有婚姻和合的愿望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太重的愿望要请。”杜若摇头,“还是算了。”

    李叶儿不再答话,只是饶有兴趣地歪头打量着杜若。

    “小叶子?”杜若被她盯得心里发毛。

    “杜师兄你啊——”一直走过藏经楼下了山,李叶儿才开口,“总是清心寡欲没什么想法似的,其实早就有什么念头,决绝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小叶子你说的什么。”杜若心虚地转过脸。

    “你清楚着呢。”李叶儿认真地停住脚步,“杜师兄,我爹和玉青师父是结拜兄弟,你又是师父义子,咱们也算是兄妹俩,就当拿家常话儿听,我就说一句,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,成不成?”

    “你说。”杜若头一次听李叶儿说这么大一篇话来,也不由得站直了身子。

    “你愿意喜欢谁就是谁,不必怕旁人怎么想。”李叶儿仔细说着,“洪珠师父也许是担心你,但是顶顶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缘分。是不是?”

    头顶佛钟震响。

    原来他的师妹足够会心解语,把他这几日的魂不守舍猜出了半分。

    “师父找我的时候,连问了三个‘是不是’。”杜若回过身不去看她,“倒和你是一样的问法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还说你什么了?”李叶儿紧走两步跟上他,问。

    “还说……”杜若想了想,还是拣了不要紧的话说,“还说也许现在痴迷得不行,等再长些年纪,自然看透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看不透了,话本啊我也看了不少,什么《品花宝鉴》《弁而钗》——”

    “谁问这个了?”杜若又是气又想笑。

    李叶儿还要继续说,杜若却被路边算命先生画着八卦的小旗子引走了目光。

    “咱们看看去。”不由李叶儿分说,杜若拉着她走去了算命摊前。
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
    【南柯记】现在最常演出的是昆剧,这一章和前后两章的标题就是取自“情着”这一出里面的套曲。

    “黄莺儿”的唱词是“一点注香沉,礼南无观世音”,非常符合我们的情节~

    第30章

    红纸垫着的算命摊上放着星盘和签筒,算命师傅戴着西洋圆片小墨镜,神叨叨让李叶儿直犯嘀咕,觉得不怎么靠谱。

    “哎呦两位看点什么?”算命师傅热情地揽客,“八字、相面、解字,心诚则灵。”

    “姻缘!大师,我们是来给我哥看姻缘的。”李叶儿一把将杜若推到自己跟前,往红纸上放下铜板。

    杜若哭笑不得白她一眼。

    “两位缘主看起来都还年轻,不必急于一时。”算命先生笑眯眯摇了摇扇子,眼睛从镜片上方打量着两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