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天色转明,阴暗暗的斗室也逐渐明亮了起来。杜若的脸也在晨光里逐渐清晰起来。他穿着乳白色的贴身短衫,清楚明亮得仿佛缠了一身晨风。

    将他从梦里唤醒的人,恰好也与沉重漆黑的梦境全然相反。

    “梦里这些人,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世了。”柳方洲拿过杜若手里的扇子,清晰地说。

    快走。泣血般的声音还萦绕在他的耳边,惊魂未定。

    会是什么暗谶吗。柳方洲觉得自己现在没什么力气去思考太多事,无尽的疲倦与恍惚。

    “……抱一下吗?”杜若张开胳膊,问。

    柳方洲还没回答,颈窝里一热,杜若小心地抱住了他。

    伏暑天气,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薄,贴近时无限近地感受得到对方身上令人心安的温度。杜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,依恋似的把脸放在了师哥的肩膀上。

    “我在这里呢。”松开怀抱时杜若这样说,“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真的心定了一些,理了理思绪,对杜若讲了自己昨晚的偶然发现。

    “像流云姐所说的,父亲当年的事情如果另有隐情——不是我自夸,能够在他之后迅速接任如此重位的人,绝对不能毫无关联。”

    “师哥打算怎么办?”杜若背对着他换衣服,脱下寝衣时露出了白面窝一样的脊背。

    “我想今天白天的训练告个假,找几家报社附近转转,找找有关石家的报道。”柳方洲低下头套上衣服,“恰好我们当下在南都,能打听到的政事多一些。喔,还要去找马伯。”

    “我和你一起去,两个人找得更快。”杜若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洋布短衫,站在柳方洲面前信心十足地捏住了拳头,“可不是为了逃训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柳方洲笑了笑回答,心情放松了一些。

    想吃青苹果。他莫名其妙地想。

    柳方洲和杜若一前一后下楼,着实被胜日茶楼下乌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这是做什么的?”柳方洲皱眉问路过的茶房。

    茶楼直到中午才会陆续有客人来,大早上就聚集了这么多人,实在是反常得很。

    “听说都是各家报纸的人,来寻事扒料。”茶房摇头回答,“指名道姓要见庆昌班的坤旦,人家不肯,就聚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!我看这戏是演不成啦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带着杜若悄悄从偏门转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他们在这苦等,真的能等到新闻故事吗?”走出一截路,杜若不解地问。

    “等不到他们想看到的,但总能等到能写成瞎话闲话的。”柳方洲回答,“新闻里的人这一天做了什么、说了什么,都有得可写。我猜洪珠师父今天拒绝时说的话,他们也能写出一篇报道来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没意思。”杜若扁了扁嘴,“一个人的感情而已,竟然值得这样费尽心思地编排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因为她是女子,而且身处梨园,自主未嫁。”柳方洲也摇头叹息,“真不知到什么时候,戏台下的女戏角儿也能真正自由。”

    沿街有报童抱着今天的晨报吆喝叫卖,柳方洲拿出铜板买了一份。路边还有农夫扁担上挑着新鲜的荷叶,柳方洲也买了一支莲蓬,拿给了杜若。

    杜若捏着莲蓬,破开莲房剥出新鲜的莲子来吃,手指的颜色比莲子还要雪白。

    “师哥你也尝——好吃,一点也不苦。”杜若拿住一颗剥好的莲子递到柳方洲脸前。

    柳方洲的眼睛还是没从报纸上移开,微微俯身张嘴咬走了杜若指尖上的莲子。

    杜若缩回手,脸颊边泛起了一抹绯色。

    “莲花的模样也很好,师哥等等我买几支。”他这么说,“闻起来清新,摆在花瓶里也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拿报纸包着花茎好了。”柳方洲也停下步子,拆开报纸递给杜若。

    “报上有说什么吗?”杜若一边接过报纸,踮脚去看他手里拿着的。

    “热闹极了。”柳方洲回答。

    大篇大篇的文章报道着昨天石府寻人的事情——也大肆渲染了洪珠领出道琴,宣称自己与石二少爷毫无关系的事。

    最后还颇为尖酸地写:“洪氏孤身数载,未曾听闻婚嫁而忽然有子,置钱权富贵不顾,如此清高。”

    “总觉得……他们知道洪珠师父和道琴根本不是母子俩了。”杜若沉吟片刻说。

    “就算能瞒住——石家也能去政厅里对证。洪珠师父的户口清册上没有道琴的名字,过不了多久还是露馅。”柳方洲认真研究着边边角角里每一段文章,“喔,这里有段写了石府发家史。”

    “因协助告发前总督柳氏弄权案,于六年前接任直隶总督一职。”杜若也定睛去看,辨认着油墨印出来冷冰冰的文字,“在此之前曾经着手商业,从事茶楼戏园流通中转业务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想起来一个人,也许和他有关。”柳方洲放下报纸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    “我也想到了一个。”杜若思考着说,手指轻轻点着脸颊,“不知道和师哥想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那个被偶然提及,在许多年前也曾经厮混于茶楼戏园,并且如今还知道柳氏公案真相的人。

    “齐善文。”两个人一起说道。
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
    还记得齐善文吗?20章《庭前柳》里有说到他的身份哦~

    第44章

    柳方洲当即向沪城发了电报,拜托唐流云帮忙调查齐善文曾经从业过的场所,以及是否与直隶总督有所往来。

    他现在无权无势,想来无法接近到当年事情的关键,只能从这些涉事的人物上周旋。柳方洲一边整理着自己买回来厚厚的一大沓报纸,一边冷静地谋划着。

    从报纸上的报道来看,石总督在政界可以说是毫无建树。

    柳向松在职期间推进的津城海防建设、京郊河坝疏浚等政策,已经近乎全数废止,而民间多有怨艾,也只能在外资报社里寥寥提及。他的几个子女更是花天酒地,只是近一星期内的报纸,提到了近十次石府子弟的歌舞酒会、恋爱绯闻,好不风流。

    柳向松在担任直隶总督之前,效力于北海海军,官职一度到了协都统。柳方洲把报上所有的政治评论反复看了好几遍,却没有看到任何当今北海海军协都统的消息。

    难道是这一职务已经被取缔?柳方洲这几年一得闲就读书看报,不可能错过这么大的政事变动。

    这倒奇怪。柳方洲心事重重地合上报纸。

    报纸头版还报道了皖派军阀兵列长江,恐怕近来又要有所争端。

    杜若安静地陪在他身边,一起向回走。

    他手里握着四枝水灵灵的红瓣莲花,莲心幼黄、长枝翠绿,很是好看。

    “怎么买了这么多。”柳方洲伸手碰了碰花瓣。

    “给洪珠师父和小叶子都买了一支,她们都喜欢这些花儿朵的,插在花瓶里也好看。”杜若回答,“我自己留一支,还有一支是师哥的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又把荷花举到了柳方洲眼睛底下:“好看吗?”

    “好看。”柳方洲却看着面前也穿着一身碧绿的杜若,“花面交相映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道这么说杜若对不对。他后知后觉地想,杜若只是在戏台上会扮成倾国倾城的仙姑美人。

    ……管他对不对,反正他眼里杜若是这样。他的师弟本来就很好看。

    回到茶楼已经是傍晚。

    楼下的闲杂人等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。只是大厅、后院、排练室,到处没有庆昌班别人的踪影。

    “今天不是照常练戏吗?”杜若转了一圈找了个花瓶把荷花养住,奇怪地探头看了看楼梯,“上午咱们请假的时候,小叶子和李玉师父都已经在后院吊嗓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俩今天这假啊,真是请得不值——班主给所有人都放了假。”

    孔颂今从库房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货物册子。

    “晚上记得收拾东西,咱们明天下午的火车,回京城。”而项正典的话让柳方洲一下愣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“怎么……这么急?”柳方洲讷讷地问。

    “唉,是很急。”孔颂今应声答话,“说是有军队封路的风声,担心过几天走不得了。这边洪老板的事……也是麻烦。早晨起来一合计,不如付了违约金回京城去,到底是稳妥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在南都的最后一晚,竟然来的这么仓促。

    “咱们的《通天犀》,只能回京城再演了。”项正典拍拍柳方洲的肩膀,“别丧气,巧了咱俩再多练练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明白,柳方洲突然灰下去的的脸色是因为什么。

    “还有的是时间。”柳方洲勉强对他笑了笑,“你和孔师父收拾盔箱?我也一起。”

    两个年纪最大的徒弟与孔颂今一起把戏班的衣箱打点整齐,分门别类贴好标记,预备明天装车。

    回到客房,杜若已经帮他把衣柜里放着的衣服拿出来叠在了床上,藤条箱也从床底拖出来擦干净,只需要把自己的物件收拾进箱子就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