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“他只请了你。”柳方洲心里的火气更盛,还是佯装冷静地摇头,“说话时大方些,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杜若今天穿过来的常服也是淡绿色,眉目清朗,站在化妆镜前面不安地抓着梳子。

    “我和杜师兄一起。”今天的道琴真是伶俐极了,“我就说我是杜师兄的跟包,过去接个烟倒个茶,有什么所谓的。”

    明天休假,一定要请道琴去同致居吃顿涮肉。

    “我不抽烟,也不爱喝茶。”杜若讷讷地说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个比方……”道琴指手画脚地比划,陪他一起上楼了。

    这些出入于戏院后台,与戏角相往来的富绅贵人,往往都会成为戏班的座上宾——一来,豪富之人能为戏园的资金助力;二来,权势之人能为戏班的行事方便;三来,痴迷之人能为戏子的归宿着落。

    柳方洲闷闷收拾着东西,想去戏台前面看一眼李叶儿的《拾玉镯》,心里又全无兴致。

    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郁闷恼怒从何而来。与林文进毫不客气的批评无关,而是因为杜若那双惊疑而湿润的眼睛。

    心火焚烧,柳方洲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里在劈啪作响。他一向以自己的冷静缜密为傲,这时却什么都思考不了。

    台前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,李叶儿的《拾玉镯》圆满作结。后台又络绎不绝地送进来花篮、包银、食盒,而柳方洲孤零零站在楼梯边。

    杜若和道琴都不在,李叶儿还在台上,项正典今日留在戏班看教别的生徒,柳方洲和别人又不熟。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情理之中。

    早知道刚才应该横下心一起上楼的。他又想,虽然自己唐突失礼,林文进也是有意轻薄——柳方洲啊柳方洲,你明明知道他的意思,就算被班主痛骂也该陪着杜若才对啊!

    所以杜若怎么还不回来?柳方洲只想一拳砸进墙里,终于楼梯之上传来了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那么再会了,杜老板。”这是林文进的笑声。

    “多谢林公子今日捧场!”这是孔颂今谄媚的笑声。

    “林公子慢走。”这是道琴的招呼声。

    二楼包厢有专门的观众楼梯,通向前厅大门,可以从那里直接坐上汽车。林文进果然没有再走来后台这边,眼前闪过一片浅绿的影子,是杜若飞奔下来了。

    “师哥。”他一把抓住柳方洲的手,“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暗?”

    柳方洲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,额角的青筋也突突跳着。

    “林文进就是抓着我们问了些唱戏的事,说再过几日还要来拜访。”道琴语速极快的说着,“还让杜师兄唱了段《彩楼配》。”

    “还怎么了?”柳方洲看他神色异样,又是追问。

    “还送杜师兄东西了。”道琴求助似的看向杜若。

    “送的是这个。”杜若张开手,手指上勾着一串红玛瑙珠子。他拿着珠子的动作很小,生怕被珠子烫到手一样。

    “这公子说话真是难听。”看见孔颂今又招呼着戏客走远了,道琴竖起了嘴说,“杜师兄说不要,硬拉着杜师兄塞过来,还说,还说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只管说。”柳方洲无奈。

    “他说我的手不应当戴这条旧红绳。”杜若点了点自己的手腕。

    杜若玲珑的手腕骨上垂着他的红绳。去年年节时,柳方洲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,与杜若一起逛着庙会,进香许愿请回来的红绳。

    道琴已经嘟嘟囔囔抱怨了起来,柳方洲伸手摸了摸杜若手腕上的红绳,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我回答他了。”杜若安静地继续说,“我说林公子养尊处优,自然不知道旧物的情意有多重。莫说名贵的玛瑙,黄金万两也不能相比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心里又是一动,仍然沉默着。

    “这东西我不能留。”杜若看了看手里的玛瑙,“现在我就去找玉青师父,拜托他送还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杜若,我……”柳方洲犹豫再三,刚要开口又被打断。

    “你们怎么都在外面站着?”李叶儿刚卸妆出来,惊讶地问。

    道琴如此这般向她转述了一番。

    “啊?”李叶儿也吓了一跳,柳叶眉忧心地扭在了一起,“这……要是没送这东西倒也罢了,他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如果只是清唱闲聊,还能看作是戏迷邀约。有贵重饰品相予,那便分明是情赠了。

    “他一个男子公开追求乾旦,实在是荒唐。”李叶儿又是皱眉,“杜师兄,你又不是从前的闺阁女子难以露面,直接回绝了就是。要不然外面议论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是哇!”道琴抠抠摸摸打开了不知哪家老板送来的食盒,挑了块萨其马塞进嘴里,“他风流成性,贪恋男子,杜师兄你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明明白白看见杜若的肩膀一颤。

    “萨其马也挡不住你的嘴?”李叶儿也面色异样,“少说两句。”

    如今这情形于杜若而言,的确是死局。

    他如果以自己有思慕之人为借口,严辞拒绝,又是给娱乐小报添了八卦噱头,各种揣测与编排只会更多,洪珠的昨日就是他的明日。

    而要是声称自己毫无恋慕男色的心思,则又不忠于自己的心——更何况,他还有那么一点盼着两情相悦的念头,如果让师哥错觉得他只有同门之谊,那就彻底断了这个可能。

    杜若什么办法都想不出,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不好与李叶儿商议,只能推着她的肩膀说快走,等回了班里再详谈。

    柳方洲只看得出自己的师弟心里有事,其中的宛转心思却全然不知道,而他自己心底也五味杂陈,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只有道琴什么都不知道。坐在回庆昌班住所的黄包车上,道琴拿着萨其马问问杜师兄不吃,柳师兄也不吃。

    “师兄你们都怎么了。”他自己噎得伸脖子瞪眼,“都有这么多心事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杜若也不说话,托着腮望向街景,面孔被霓虹灯牌照得缤纷一片。柳方洲也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,夜风吹在各怀心事的人身上。

    “道琴,你读过姜白石的词没有?”杜若突然问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读过的书不多。”杜若梦呓似的说,“只有那一阙词记得清楚。

    “……谁教岁岁红莲夜,两处沉吟各自知。”
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
    小杜已经在努力暗示师哥了!

    第50章

    远远有京胡的声音。柳方洲恍惚地睁开眼睛,台幕上明亮的灯照得他更加昏昏沉沉。

    有谁在唱戏。旦角的声音清脆明润,这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场演出。

    那么面前的一定是杜若了,他从来只和杜若搭戏搭得多。柳方洲这样想着。

    可是该接什么戏,怎么能上了台还不知道词?他微微有些慌张,只能继续听下去。

    “喂呀……官人哇——”杜若水袖掩面,唱出悲痛欲绝的哭头,“官人——”

    他的哭戏哀哀动人,长长两片胭脂衬托出泪水涟涟的脸,似乎真的心痛魂碎,耳侧的鬓花也颓然地垂落。

    不对,杜若好像真的在哭。柳方洲张了张嘴,还是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面前的师弟万念俱灰地放下水袖,脸颊上泪痕遍布,线条精致的下巴不断地有泪珠滚落,素黑的戏服上沾了泪滴,水渍深深浅浅。

    为什么哭?是谁让你这么难过?柳方洲想把他抱进怀里安慰,却根本无法接近,伸出手来也触碰不到。

    杜若还在哭着,一直哭到脸上的脂粉都掉了个干净,哭到泪竭声哑,哭到眼角斑斑血泪滚落,哭到柳方洲也觉得痛彻心扉。为什么哭?是谁让你这么难过?柳方洲只觉得他离自己太远太远,心与心的距离则更加的远。

    血珠和泪滴一齐滚落在地,仿佛是谁被剖碎的心脏,望过去使人心惊胆颤。

    “……师哥。我在这里,师哥。”

    还是杜若的声音。

    柳方洲再一次从噩梦里狼狈醒来,仿佛死而复生。

    晨光熹微,汗水压在他的眉毛与眼睫上,让柳方洲看不清眼前的人。心跳一声声杂乱地响着,他的手也在止不住地哆嗦——可是杜若在这里,他就在面前,并不是触碰不到,谢天谢地。

    顾不得太多。柳方洲一把抱过了杜若,紧紧仿佛要把他揉进胸膛。

    杜若猝不及防,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,任由柳方洲抱住。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长年累月练着身段,杜若身上也软得猫儿一样,骨架小巧玲珑,正好能被柳方洲圈在怀中。薄薄的寝衣底下透着肌肤的温度,仍然带着干净轻柔的香气。

    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,安静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。

    “师哥?”杜若轻轻问,顺从地靠在柳方洲的怀里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柳方洲低头捧住师弟的脸,反复摩挲着他的脸颊。

    “又不说话。”杜若握住他的手腕,自己向外坐了坐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醒了。”柳方洲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慌忙,把杜若抱在了腿上,而杜若刚才也一直安静窝在他的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