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柳方洲所讲的老格格,恐怕也随着旧时代消失在了尘埃里。

    而杜若就像在他的梦里一样,走在柳方洲的身侧,用冒着一点细汗的手握住他的胳膊。

    “还得师哥给我带路。”他侧过脸笑着说。

    如果真能带着杜若回到从前的家——柳方洲觉得自己似乎白日里做起梦来,如果回到总督府,还能是熟悉的一切,祖母威严慈爱地端坐,弟弟们在迎接笑闹,而他能把自己心爱的师弟引见给自己的家人。

    他确信自己的家人能够理解他不合于世俗的爱恋,虽然他现在无处去问,也不会有人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的梦里,总是这样走在户部街回家的路上。”柳方洲一边走着开口说到,“在梦里我怎样都走不回去,也叫喊不得。”

    只有今天那个与杜若同行的、唯一的美梦里,他走回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就算走不回……”杜若轻声而坚定地说,“我们也能走向前去。”

    于是柳方洲向前走,与杜若一起。而过往的一切都已经烧成了灰,成了旧朝旧代里的旧事。

    他现在有足够的勇气看向那灰烬里残存的血泪,那也是因为有杜若在。

    第56章

    令柳方洲意外的是,柳氏总督府的大门紧锁,还贴着盖有官印的封条。

    “看来从我家被查封到现在,这边一直没被动过。”柳方洲沉默了片刻,再开口时尾音带了一丝颤抖。

    杜若伸手碰了碰已经被风吹雨淋得脆弱发黄的封条,扑簌簌带下一把尘土。

    “走这边。”柳方洲摇了摇大门上的门环,门后随即传来了铁锁链条晃动的声响。他向杜若招了招手,绕过院墙往宅邸后面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明明是自己的家,现在倒要贼似的想法子进去。”柳方洲故作轻松地说着,拨开墙边的杂草走向偏门。

    “偏门之前是家里下人来往用的,晚上有伙夫值班看守,所以门上没锁。”他伸手推了推门,“就算从里面堵上了重物——这半边也还能推开。”

    偏门果然像他所说的那样被推开了一道窄缝,恰能让两个人侧身挤进去。

    杜若紧紧跟在柳方洲身后,拉住他的长衫下摆,小心地四下打量。

    侧门进来是西北的角院,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要长到齐腰高。耳室与厢房的门上同样贴着封条,然而屋瓦都已经坍塌了大半,如果有流寇出入,恐怕大门紧锁也无济于事。

    “东边的耳室之前是书房。”柳方洲拉着杜若站到稍高一些的石阶上,把衣服上沾着的草叶拍了拍,“如果能进到里面,也许能翻到什么有用的文件之类——”

    “去看看。”杜若摇头说,“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只不过官府已经把整座房子彻查了个干净,又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有用的字纸。柳方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急躁和冒失,自嘲似的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们之前考虑的是,如果这处房产已经被转手卖出,说不准能从新的房主那里问到一些什么。可惜现在安静破败如此,而他们也如此轻易进到了院子里——那高高的琉璃花瓦也许是一切的见证,也无法开口相答。

    沉寂的院落已经丝毫没有人居的痕迹,青苔顺着墙根蔓延滋生,屋檐下的燕巢石化成灰。

    画着如意梅花的隔扇门仿佛马上就会被推开,年幼的柳家二公子抱着拖着洒金宣纸的画轴跑出来,兜里塞着的玩物叮铃串串。

    那时他养尊处优、天真幼稚,未曾想过有一天家破人亡,会在雪夜里仓惶奔走,被当作身世可疑的流浪孤儿投入伶人戏班之中。

    兰之少爷新画了什么有趣的?在东角院里的藤萝花架下面乘凉的祖母手里数着念珠,她身边的管家嬷嬷一边摇着扇子,笑眯眯地问。

    大哥教我画的兰花。柳兰之兴冲冲地展开自己手里捏着的画,还帮我在这里写了两句诗!

    “玉茗香消堂不见,晓莺啼上玉兰花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静静地望着庭院里枯萎倾塌的花架,年幼的柳兰之笑着说着,从他身边奔跑而过,然后顷刻消散。

    那仿佛是一句谶语,柳氏总督府的旧梦香消不见,而他在庆昌班邂逅了自己的玉兰花。

    梦里的一切仿佛也在慢慢从柳方洲的心上剥落。旧院落里鹦鹉惨死的梦、归家门前灯笼燃烧的梦、雨夜路上无处可避的梦、戏台上杜若恸哭的梦、大雪中杜若消失的梦——一切远远响起又被近处的杜若轻轻唤醒的噩梦,他一件件回忆起来,杂乱又隐晦。

    该放下了。所有的噩梦也许都是来自他自己郁结于心的痛苦和无力,心病重重,再多的安神药方也不会有用。

    如果他柳方洲够勇敢够坚定,就不应当再被虚浮缥缈的心事困扰,他有许多事可以去做。

    “进不去。”杜若的说话声又一次将他从万千思绪中唤醒,他的师弟此刻正推着那扇陈旧的如意梅花隔扇门,“也贴了封条。”

    两个少年男子如果合力,倒也能把这年久失修的木门直接扭开。

    “贴了封条也不是什么难事,倘若铁了心要进去,也能无视王法一次。”柳方洲转身走出院门。

    “防不得小人,只是防了君子。”杜若安慰似的拍了拍柳方洲的胳膊。

    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游廊向前走了一圈,目光所及之处,几乎每一扇门上都贴着封条、扭着铁链,偶尔有几处地上散落着什么——破烂的藤箱和家常器具。

    假如有完全不知内情的人来到这座总督宅院,也看得出这里原本是一个诗礼簪缨的世家大族。

    不光是房宅院落恢宏精致,被罚没抄家时丢弃在院落里的杂物都足够考究:泛黄沤烂的书籍露着扎实的线脊,被打碎了一半的花盆沾了泥也能看出来玫瑰紫的颜色,黄藤铁扣的箱子伏在杂草丛中。

    “我当时,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。”柳方洲仍然语气轻松地指着南边的院墙,“那时父亲和大哥都已经入狱待罪,官兵大概是想着夜里避人耳目,我还在南耳房里心慌地睡着呢,母亲还安慰我说明天就往姥爷家躲着去,警署的刀就架在了门口。”

    再往那边走一走,地上也许扔着乱着的就是柳兰之从前所用了。柳方洲不忍心再向前去,杜若也只陪着他走。

    “他们的搜捕明明无根无由,然而青天衙门说你是错的,那就是有罪。”柳方洲继续说着,眼底没什么情绪,“慌乱里我听得见警官老爷们的吆喝,火把呼啦一下点着了院里的花草,翻箱倒柜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疼。听得见家里的仆役又喊又叫,方平和方宁还在哭。

    “四下都乱,我什么都不知道,两手空空地被抓到了出去,跪在院子里等着清点。押着我的官兵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财物,竟然松了手。

    “也是巧了,南边的院墙爬过去就是后厢房,从厢房出去就是家里从前的古戏台,那里最安静,还隔音。我在那里藏了有些时候,一直到哭声都慢慢地听不见了,我才从戏台上面翻了出去,往后再也没回来。”

    杜若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柳方洲时他的模样,衣衫朴素但仍然整齐干净,想来那时他已经两手空空地在外流落了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柳方洲的步子在一扇窗棂大破的窗户前猛然停下。

    他从窗台上扔着的杂乱书纸里拿下来了一片褪色的请柬,粉油封缄都已经掉了大半,字迹还清晰可见。是一封戏院的邀请函。

    齐善文的三春班。

    竟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有用的资料,果然与齐善文有关。

    杜若长舒了一口气,用手绢把这张陈旧的请柬包起来,藏进怀里。

    “杜若,跟我去后院看看。”柳方洲把手递过去,杜若捏住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柳方洲带着杜若走到后院。这里坐落着他几次回忆提及的古戏台,雕刻细致的台柱上镌着万福万寿的纹样,高高的黄杨木洞门屏障从前应当挂着缎子幕布,现在只空落落地缠着几条灰败的破布,在正午刺眼的阳光里有气无力地垂下去。

    戏台坐南朝北,恰好能用后厢房作后台,也就是让柳方洲逃走脱身的路径。而前面正对着三进院子,方便看客停留驻足。

    院落里还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,这时浓荫团团,树下的茶桌也已经劈折倾倒,配套的茶凳却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“那一套茶凳是黑檀嵌螺钿的,恐怕是抄家时被一并带走了。”柳方洲似乎看出了杜若心底的疑问,淡淡提了一句。

    尽管是正午,整套院子却死寂沉沉得让杜若背后一阵阵发凉。它足够堂皇富丽,而现在却如此破败荒凉——于是格外地凄凉诡异。

    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柳方洲,心里想必又是另一番滋味。

    “来。”柳方洲踩在戏台旁边的台阶上,对杜若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杜若依言把手放进他的手心,让柳方洲将自己拉到了戏台上。

    柳方洲垂下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,抬起胳膊把屏障上破旧的幕布拉下去,瞬间激起了一地灰尘。杜若也并不嫌弃灰尘纷纷沾染在了衣服上,脱开他握着自己的手,也帮忙拉着幕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