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她说着把手里的螃蟹放到杜若面前。

    “谢谢师父。”杜若急忙接过。掰开的蟹壳里满盛着橘红的蟹黄,油光光地仿佛要滴下来。

    杜若自己不怎么会剥蟹壳之类的海鲜,他的确从小吃到得少,也不像项正典一样满身蛮力,只管喀喀掰开。

    刚才他拿了一只,半天只拽下一只蟹钳,说话间慢慢戳着,还被扎了手指头。

    “自己拿醋蘸了吃。”洪珠嘱咐了一句,“仔细别吃着了蟹腮。”

    杜若用筷子尖挑了一块蟹黄放进嘴里,香味弥漫,忙不迭点点头。

    柳方洲半晌没有言语,这时也往杜若面前放了半壳螃蟹。

    是掰去了腿的半只圆溜溜的蟹壳,蟹肉雪白剔透地盛在里面,蟹腮和蟹胃也已经被挑去。

    杜若又往柳方洲手边看了眼,原来他把蟹腿蟹钳里的肉剔净理好,拿给杜若吃的。

    “师兄你也吃。”杜若瞬间有些羞赧,把螃蟹推回去,“师父给过我一只了。”

    “慢慢吃——你叫我什么?”柳方洲手里的动作一顿。

    “师哥,是师哥。”杜若顶着洪珠的目光,汗都要滚了下来,他怎么一定要在这时候计较?

    席间一时安静,不知不觉间雾散云消,月亮挂在了石榴树枝头,晶莹如珠,也照得院子里一片光明,原本点出来的青色纱灯反而黯淡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月亮出来了。”项正典仰头看了看,“杜若准备回月宫去呢?”

    “杜若不回去。”柳方洲放下手里的蟹腿,认真地抬头说,“我在这儿呢,他还往——哪里去?”

    他不是没喝酒吗?杜若更加心虚,要说是寻常玩笑,这也没什么笑处啊?

    “师哥,你说我哪里去?”杜若端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杯姜茶。

    “哪里去?”柳方洲果然疑惑。

    “转过这芍药栏前,紧靠着湖山石边。”杜若学着小生的腔调,笑着往正厅那边的芍药画指了指。

    杜若干得不错!他在心底为自己鼓起掌来,把柳方洲莫名暧昧的话转到了《牡丹亭》的戏词里,巧劲天成!

    “杜若倒是也会讲玩笑了。”项正典很快明白过来,也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柳方洲却没跟着笑,很是奇怪地挠了挠鼻子,红了脸。月光下面看得分明。

    为什么脸红?又没有喝酒。

    “你可真是……”趁洪珠转身招呼厨房再拿一些蟹醋过来,柳方洲慢腾腾用帕子擦着手,靠到了杜若旁边,用洗干净的手戳了他额头一指头,“《牡丹亭》的词倒是记得熟,怎么不继续往后念?”

    “后面是……”杜若摸着额头想了想。

    和你把领扣松,衣带宽,袖梢儿揾着牙儿苫。……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。

    于是杜若也腾一下红了脸。

    他慌慌张张想喝茶,茶壶却是空的又抱起空茶壶往正厅里跑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小心摔了。”柳方洲在他身后高声提醒。

    这时候倒是笑了!杜若懒得回头看他。

    热水记得是温在炉子上,炉子似乎是在……条案旁边。

    正厅里没有灯,杜若借着门口洒进来的月光仔细地辨别着。条案旁边是一个朱漆多宝矮阁,柜里放着一些精巧的摆件之类,上面也挂了一些挂画之类,紧挨着正中那张吉祥多子图。

    杜若蓦然驻足。

    “杜若?洪珠师父喊你出去吃桂花糕呢。”柳方洲站在厅前敲了敲门框,“这可是今年早秋第一批桂花糕。”

    “师哥。”杜若轻轻招呼他,抬手向那张吉祥多子图旁边指了指。

    柳方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手里的茶盏啪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

    古画旁边还挂着一个玻璃相框,相框里裱起来了各色剧照海报、照片戏票,花花绿绿满目琳琅。靠边夹着一张淡粉色的请柬,花体小字写着“三春班”,与前日在柳府旧宅寻找到的邀请函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【作者有话说】

    小杜:只是在讲俏皮话

    小柳:手段了得!

    第58章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洪珠听见正厅里的响动,放高了声音问。

    “是我,师父。”杜若急忙应声,伸手拉过柳方洲,“这边太暗,不小心打了一个茶盏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面玻璃,手指也不自觉抓紧了杜若的胳膊。

    “我就说正厅里该装一盏壁灯,你师父就是不愿意。”洪珠端着灯放到八仙桌上,“没伤着你们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杜若轻轻拍着柳方洲的手背,示意他表情放自然一些,“明日我买个新的回来给师父赔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茶杯而已,不打紧。”洪珠招手让杂役过来把碎瓷盏收走,“等你师父回来和他讲一声也就罢了——说的是你玉青师父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什么时候回来?”杜若顺势问。

    “他们下午去的,应当快回来了。”洪珠回答,“你有事找他?”

    “不是要紧事。”杜若推着柳方洲回到院子里。

    “时候还早,你们也不着急走。”洪珠也重新坐下。

    藤桌上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打扫干净,重新摆上了果盘和点心,桂花糕玲珑精致,看糕点盒子正是杜若最爱吃的西城门那一家。

    柳方洲这时自然没什么吃点心的心思,连带着杜若也味如嚼蜡,倒是辜负了洪珠的一片好心。

    要说是巧合,也未免太巧……如果王玉青曾经在三春班的集会上与齐善文、柳向松认识,难道对柳方洲的身世毫无猜测?

    能被他如此珍视地放在玻璃框里,想来不只是一面之交。

    “恩玉坊离这儿也不近。”项正典大吃大嚼着问,“说起来这个,洪珠师父,新作的是什么戏服啊?还要费心思去恩玉坊。”

    恩玉坊从前是为皇室戏班制衣做物的去处,所用的布料手艺皆是上等,所费的银两自然也多。

    “为的是余家的堂会戏。”洪珠为杜若倒上新沏的茶,“余家老太太贺寿,算时间正好也是余家千金诞子的日子,双喜临门自然要好好操办,余老板又是你们玉青师父的老交情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这样。”项正典想了想,“我记得下周是有两场堂会不假。”

    “孔师父没再知会你们?”洪珠问,“退了一场,只有余家堂会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呢。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另一场是林家少爷新婚堂会。”洪珠笑了一声,“孔颂今不分好歹接了,被我骂了一通,把定金还了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该退。”杜若艰难地把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诶,洪珠师父原来你也知道这回事?”项正典一下子来了劲,把本来瘫在藤椅上的身子坐直了问。

    “你们玉青师父和我说了。”洪珠摇头,“这些花花公子实在是麻烦得紧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你是没见过那林公子的尊容,活像白蚂蚱成精!”项正典指手画脚地倒苦水,“杜若模样好就被他打上了歪主意,真可恶!”

    “那也没办法。”洪珠听着也笑了,“我们唱戏的是惹不起。正典,那林公子可是和你同岁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项正典没听明白她的弦外之音。

    “人家眼看就新婚成家,你还在这里木木呆呆。”洪珠无奈地戳了他一指头,“一个人能吃上一盒子茯苓饼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看不起林少爷那种人。”项正典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饼,“我要是和谁谈婚论嫁,那一定得是认准了才成。才不会沾花惹草、不忠不义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这么在理,可是有中意的姑娘了?”洪珠又是笑,“说来给师父听听?”

    “哪有哪有,什么什么——”项正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似的,抱着胳膊往椅子后面藏,“柳方洲你也别笑!”

    “说正事呢。”洪珠摇了摇扇子,“正典你要是真看上哪家姑娘,只管和你玉青师父、张端师父提。倘若门当户对,自然是能为你把握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没有,是真没有。”项正典头摇得拨浪鼓一样,“我每天光学戏演戏就有得忙了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他突然和柳方洲对上了目光。

    “欸,方洲才是那个有意中人的——”项正典似乎想起来了什么,兴奋地朝柳方洲一指。

    一句话还没说完,就被柳方洲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嘴。

    “我看你吃多了犯困呢。”柳方洲笑眯眯地捂着他的嘴,“是不是,大师兄?”

    项正典自知失言,又被柳方洲勒得紧,一个往后掰一个往前挣,两个人一时间较起劲来。

    那天在柳家旧宅,似乎也隐约听见师哥说过,是有了可心的人。杜若看着他们打闹,怀揣着心事出了神。

    “可惜小叶子不在,这种事她最热心。”洪珠也不管他们,闲闲地拿了扇子摇。

    杜若不敢接话,默默替她斟茶。

    “若儿,刚才和你大师兄说过的,你也是这个道理。”洪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,说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说这个可太早……”杜若垂下眼帘,不敢去看师父黑夜里明亮有神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