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道琴背着手,从门后踱步出来。

    柳方洲与杜若皆是吓了一跳,急忙彼此分开。

    “我什么也没看到。”道琴张开手往眼睛上一捂,利索地转过身,“杜师兄在哪呢?柳师兄在哪呢?”

    “小心别摔了。”柳方洲短暂地向杜若使了个眼色,先一步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道琴来找我做什么?”杜若也不再羞怯,向道琴问道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道琴这时也收起了强撑着打趣玩笑的神情,“我看着空荡荡屋子里面,心里不好受,就想来找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回院子里去,说说话。”胡同口卷来一阵凉风,吹得杜若一个激灵。

    道琴却原地站着不动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杜若不解问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道琴一时间居然有些忸怩,“我是不是打扰你和柳师兄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的事。”杜若也不知道他看去了几分,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衣领,想盖住柳方洲刚才留下的吻痕。

    他还一直没告诉道琴他与柳方洲的事。虽然从前道琴与项正典也常常满口笑话,胡乱地开着柳杜两个戏里戏外的玩笑,但如今他们实实在在两情相悦,又不止演戏的玩笑。

    倘若告知他们,项正典的反应是已经无从知晓了。而道琴人小鬼大,现在恐怕是已经猜得明白。

    他应当不至于嫌恶。杜若心存侥幸地这样想,世道从来都把男子相恋看得狎狔轻贱,而道琴这样的小心翼翼,似乎有意表现得若无其事。

    傍晚时刻,屋顶刮来的风越发地冷了。颓败的冬天已经完全覆盖了死气沉沉的京城,连天色都惨白得像是死鱼翻白的肚皮。

    王玉青仍然在庆昌班的书房。他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——听旁的学徒说,他把道琴叫去问什么话,道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,被王玉青狠狠地责骂了一番,丢去了后院关禁闭。

    难道还是因为洪珠的事?班主极少心狠成这样。

    杜若从正厅八斗柜里摸了后院的钥匙,又拿了两块油糕,想去后院把道琴偷偷放出来,顺便问问他挨罚的缘故——王玉青却传了话让杜若过去。

    不止是杜若,说是要杜若和柳方洲一起过去。可是又不让两人一齐进去,杜若走到书房门口时,看见自己师哥站在院子花树底下候着。

    杜若心底又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恐惧。

    “师父。”

    他像平常一样,毕恭毕敬地把门推开小半,闪进去再行礼招呼。

    刷啦一声,一把宣纸被王玉青从书桌前扔了过来,直冲着杜若的脸砸在了他脚边。

    “念。”王玉青说。

    杜若捡起纸沓的手冰冷得颤抖。

    “……见了他恋比翼,慕并枝。

    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,

    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。”

    是他与师哥表明心意那天,玩笑着写下的句子。

    杜若如坠冰窟。

    “还有落款呢?”王玉青冷笑问。

    那如珠如玉的句子在纸上恶狠狠地扭曲,杜若觉得眼前天旋地转,眼前发花也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说话!”王玉青怒斥一声。

    “兰……兰莛堂主人。”

    眼泪无知无觉地从杜若眼角滑下来,是王玉青最厌恶他的温懦做派。

    王玉青烦躁地转身看向了窗外。冬天太阳落山太早,窗外已经是昏暗的黑夜,桌前放着的一盏小灯什么也照不清。

    借着灯光勉强能看见书斋里的乱象。藤编的书篓散在地上,乱糟糟扔着的是一些旦角所用的戏本书目,还有写着洪珠名字的信纸。

    想来是王玉青想将班里其他人等的杂书字纸整理出去,偏偏翻到了柳方洲与杜若试印章时随便写着的东西,上面明明白白是柳杜两人暧昧纠缠的字迹。

    “我问你。”王玉青又看向杜若,“是不是柳方洲假意哄着你的玩笑?如果是,那也罢了。”

    这一天闹哄哄下来,杜若早就心力交瘁。听了师父的问话,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几分。

    杜若垂下眼睛,眼睫乌羽一样合拢。

    他抬起棉袍的下摆,端端正正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师父,我领罚。”

    杜若说。

    他都不必去看王玉青的面孔,都知道他一定又是脸色更加阴沉,怒气冲天仿佛眼里烧起了火。

    “怎么,难不成是你拿戏里的海誓山盟骗了柳方洲?”王玉青问。

    书房的梅花格栅门被吱呀推开,柳方洲大步走向前来,嗵一下跪在了杜若身边。

    看见柳方洲的身影,王玉青沉默了半晌。

    杜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,敢在王玉青生气动怒的时候直直抬眼,看着他沉着威严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好一个生生世世情真至!”庆昌班班主从八仙桌上拿起戒尺,啪的一下向杜若的肩膀上抽过去。

    柳方洲跪直了身子,猛然伸手挡住了砸下来的尺子,戒尺登时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。

    “好,好一个生生世世情真至。”王玉青又重复了一遍,气得额角青筋爆起,“你们倒是情投意合!”

    他哈哈大笑起来。如果不是知道师父发火的缘起,杜若也许会以为他是走火入魔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倒是情投意合——”

    王玉青的神色很快平复了下去,带上了几分探询的目光,俯身看向柳方洲。

    “倘若柳向松没有被齐善文构陷至死,他见着自己的二儿子这般光景,可是污了直隶总督府的英名?”

    杜若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。

    柳方洲闭上眼睛长呼了口气,脑海里万千思绪轰轰振响。

    最先浮上心头的,却是他与杜若合写下的《长生殿》曲子,那一折尾声的唱句。

    “天上留佳会,年年在斯,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!”

    第76章

    因为长年累月的唱戏演出,王玉青的眼睛平日里也微微上扬,剑眉入鬓。

    他读书写字时会戴着琥珀链子的眼镜,目光从镜片后冷冷地看过来,凌厉如同银刃出鞘。

    一句话儿惊雷一般响过,王玉青神情仍然如旧,眼神在柳杜两人身上来回逡巡。

    相比冷不丁听见了生身父亲名字的柳方洲,反而是杜若表现得更惊慌无措。

    看来他们之间果然是毫无隐瞒,无论是彼此的身世还是情感。

    这一显明的事实让王玉青更加恼火。

    “就算我父亲真的在此,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讲。”柳方洲跪着却仍然挺直了脊背,眼神澄明清澈,“师父,我们都没什么要讲,您只管罚。”

    杜若跪在他身边,也安静地低头等罚。

    “不知廉耻!”王玉青原本握着戒尺,看见柳方洲指缝里滴滴答答流下血来,却又松手作罢,当啷一声把戒尺扔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柳方洲倒是脸色平和,仿佛刚才被戒尺劈中手心的人不是自己。他与杜若两个人并肩跪着,肩膀都碰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柳方洲,你给我滚去院子里跪着。”王玉青抬手指着柳方洲,“别挨在一起恶心旁人!”

    柳方洲却也干脆,呼地站起来又推门出去,朝向书案的方向再一次嗵地跪下。

    没有了身边爱人的依靠,杜若的神色明显添了几分不安。他的眼睛垂得更低。

    “杜若。”王玉青又一次缓和了语气,对自己的义子说,“把头抬起来。”

    他今天已经对太多人温言好语地说着话了,所以王玉青愈发地不耐烦——像王玉青这样习惯了一言九鼎、不容分辩的大家长,在他们眼里,好言相劝都是一种额外恩赐。

    倘若你仍然不服管教,就像是今天的洪珠、道琴或杜若,那你便是不识好歹。这样蛮横可笑的道理,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家族之中盘桓了千百年——而除却演戏的庆昌班,也像一个这般传统的家族。一切都拜王玉青所赐。

    杜若稍微将下巴抬起来一点。

    清丽不俗的玉面少年。他性格沉静过分,眉目里总是宛转带着柔和的笑意,一看便知道是自幼练出来的乾旦。

    当年王玉青点头收下杜若,也有杜若这张脸的缘故。就算这个贫弱的幼子真的不是唱戏的材料,也绝对不会被为难到——更何况他如今名满京城。

    谁知他得意的徒弟,竟然情迷心窍,以至于阴阳颠倒,在庆昌班这方寸之地中情丝暗合,两个男子作出了一番海誓山盟!难道还要庆幸如今无戏可作,不然闹出去又是丑事一桩!

    “你们暗通款曲有多久了?”王玉青强压着怒火问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杜若情理之中地沉默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不说?”王玉青冷笑一声,“你不说,就让柳方洲再回来,再挨二十下板子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中秋之前。”杜若浑身筛糠一样,声音也在颤抖。

    王玉青见他这副模样,心底的烦躁愈发烧得郁热。他怒气冲冲走到窗前,又不耐烦地走回来,看了杜若一眼又嫌恶地转过了脸。

    “看你没出息的样子。”王玉青冷笑说,“一向以为你最乖巧听话,竟然能行下这般勾当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