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

作品:《兰莛作弦

    并写着名旦杜若首演《刺虎》,亲传乃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坤伶洪珠云云。柳方洲没有细看,甚至没有留神到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只有十分之一像杜若,那也是杜若。不惹尘凡的玉兰花。柳方洲认真地想。

    那边道琴倒也没有等着柳方洲拿报纸给他,仿佛对他这行动习以为常。等道琴头也不抬地把账目理清,才伸了个懒腰看向柳方洲,然后凑过来看了眼报纸。

    “这海报挂了杜师兄,名号写的柳师兄,倒是不偏颇。”道琴笑嘻嘻地说,“刘老板忒会行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应当名号也写杜若。”柳方洲自言自语一样,“他的唱念最出色。”

    “啊呦啊呦,腻得我。”道琴夸张地捏住了鼻子,“怎么柳师兄,这回你不在意杜师兄是和旁的人拜堂了?”

    “那不是后来将那花脸杀了吗?”柳方洲说着把报纸合起来,最后扫了眼广告版,“唱的也是。恁道一夜夫妻百夜恩,试问恁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。”

    广告版上也没什么值得留意的,有也是杜若最爱用的那一款定妆所用的香粉,被外资吞并之后改了名号,又大吹大擂起来。

    “柳师兄,你说,你觉得是你柳老板当得上现在庆昌班的头牌,还是咱们杜老板娘?”

    道琴伸手接过柳方洲读完了的报纸,一边帮他折好放进书报架,一边笑嘻嘻地问。

    这种话要是放在王玉青作班主的时候,把洪珠的胆子借给乌珠勒道琴,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。

    “这怎么比?”柳方洲反问,“非要说的话,旦角戏如今那么多,我这小生的行当只是陪衬。比不得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要比呢?”道琴还是促狭地笑,“难道你们平日里就不分谁上谁下了?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越发的爱胡说了。”柳方洲慢悠悠看了他一眼,“这可有什么好比的?我和若儿——我和杜若,我们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道琴催促他快说。

    杜若恰好从书房门前的回廊走过,似乎是在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,手里抱着一叠戏服,水袖飘飘扬扬绕在身侧。

    走过门前,杜若也转头看了柳方洲一眼。两人各自忙着戏班的事务,这一日都没怎么单独相处。

    他对柳方洲眨了眨眼,然后脚步轻快地走远了。

    “但使相思莫相负,牡丹亭上三生路。”柳方洲笑着回答,“我们是宿世姻缘,两人同心。”

    “哟……”道琴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,但还是皱了皱鼻子。

    “这是《牡丹亭》里的句子。”柳方洲敲了敲道琴的脑壳,“多看些书。”

    “多看书,也不是为了像柳师兄一样吊着书袋腻歪的。”道琴灵活地闪开了柳方洲弹过来的脑瓜崩。

    柳方洲晚上也有戏在身,看了看时辰不早,拿过道琴理好的账单看过,也往后台去了。

    毕竟他的师弟还要为他画眉。

    走到妆台边,杜若拿着工尺谱,还在为锣鼓师傅打拍子。这位乐师与他们共事不久,只能勉强协作,因此杜若总是放心不下。

    杜若这样轻声唱着《刺虎》里的“叨叨令”:

    “他则待流苏帐暖洞房春,

    高堂月满巫山近。

    恁便逗上了蓝桥几层,

    还只怕漂漂渺渺的波涛滚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要和谁——帐暖洞房春,月满巫山近?”柳方洲靠近到杜若身边,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,低头悄悄问。

    他永远改不了拿戏词和杜若开玩笑的习惯。

    “师哥你唬我一跳。”杜若推开他的手,也悄悄埋怨,“还能是和谁——”

    仍然逃不了闹了两张红脸。

    第90章

    杜若扮作行刺的宫女,将甩发咬在口中,右手将匕首高高举起。罗帐里端坐着酒醉昏睡的叛贼——那花脸撑着头假意昏睡。

    鼓点急促地敲着。

    “贼子看刀!”

    刺杀旦作出行刺的动作,花脸哎呀一声,虚虚抬脚——杜若应声向后翻滚,稳稳坐在台边。

    行刺者惊惧而拼命支持,高高举着匕首膝行于地,被刺者愤怒、困惑,抖着手怒目而视。

    被踢去了匕首的费贞娥万分惊恐,她的手撑在了方才那贼人酒醉脱下来的盔甲上。有了!她握住宝剑的剑柄,双手拼尽全力向前一刺。

    她仍然惊恐万分,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命呜呼的敌人。杜若的神态表演得极为恰当,他颤抖着皱眉垂首,再次抬头时展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,浴血的、咬牙切齿的笑。

    “钢刀上冤气伸,银灯下冤家陨。”他这样唱着,唱句也一字一铿锵,与平时的唱法并不相同,“叹苍天不佑,不能将巨寇刃……”

    杜若演活了一个国破家亡、悲哀绝望的宫女,手刃敌人之后自刎时,脸上狠戾的胭脂似乎都有了几分血色——一个小小的宫女尚且在王朝覆灭之后,为了国恨家仇而殊死一搏,满座诸君又何作悲观之语?

    台上台下一时寂静。

    京胡唢呐奏响了尾腔,杜若仍然保持着自刎的姿势,衣裙线条潇洒利落。

    热烈的掌声漫过戏台。

    一场戏罢,杜若挽起水袖深深施礼,从侧幕逶迤而下。

    台下仍然沸水一样响着掌声、欢呼和口哨声,汉广会馆的刘老板跨步登到台前示意,然而汉城戏迷的热情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——一定要把角儿再喊出来。

    “柳杜两位老板,何时赏脸《游园惊梦》?”有茶客这样高声询问。

    “武戏可一定别少了《双挂印》!”

    “还要那出《凤仪亭》!”

    点名要看《凤仪亭》的话,现在可没有王玉青那样恰恰当当的王允来演了。

    杜若只在幕后静静站了片刻,将台下的欢呼听了听,还是自顾自解着衣服,回到后台去卸妆了。热情的观众,自然有戏园老板和道琴来招待。

    方才演出结束了的柳方洲也正在后台。他早早卸了妆,穿了件藏青袍子坐在镜台边上,漫不经心地打理着杜若上台前没来得及收拾的妆匣。

    杜若在门外放轻了脚步,悄悄看着自己的师哥。他没有发现自己,垂着眼睛认真极了,灯下映出一片温柔的侧脸。

    柳方洲把桌子上散落的刷子尽数收起,拿帕子拂去纷飞的妆粉,没有用上的水钻泡子也被他叮叮咚咚收拾了起来。

    最后他拿起了杜若的胭脂盒。

    柳方洲把胭脂盒拿在眼前,对着镜子看了看,然后展眉微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杜若大概猜得到,师哥想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他们互诉情衷那天,杜若就是这么坐在镜子前,拿胭脂盒挡住了柳方洲的嘴唇的。

    “怎么,师哥自己演过戏,就自己回来了?”杜若存心要逗他,从柳方洲背后闪了过去,故意扁了嘴问,“我的《刺虎》就不看了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看了的。”心里念着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,柳方洲放下胭脂盒微笑着回答,“我换了衣服就着急去看呢——早回来为你温了茶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指了指高脚茶几上飘着热气的茶壶,还有一碟杏仁角。

    “这还好。”杜若笑着扶上他的肩,捏了两下。

    庆昌班的《铁冠图》一经演出,名声大噪。汉城文艺界内一时间纷纷讨论,描摹乱世之景、呼吁爱国之心的作品,并非是新剧新作独有,向历史求索同样能够以古喻今,点醒一二。

    站在风口浪尖,所能接受的除了褒扬,自然也有嫉恨与嫌恶。

    道琴推门进来的时候,柳方洲似乎早有意料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要请我走一趟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道琴不安地搓了搓手,将那张盖着社会科印章的传唤条递了过来,“让……庆昌班相关人等接讯之后,在二十二日上午至珞南路22号。”

    杜若也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拂尘忧心地走近。他这几日在排演《思凡》,不过还是与会馆老板商议,还是要先演《战金山》这些武将报国的戏码。

    “他们不来找麻烦,那才奇怪。”倒是被传唤的柳方洲反过来安慰杜若与道琴,“本来公众里就有投敌的议法,我们这一番做得声势浩大,必定会被惦记。”

    柳方洲早就做好了,被无休无止的麻烦找上的决心。汉广会馆的老板虽然与他想法一致,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无法为他提供多少庇护。

    说什么罢演救国,天大的笑话!一时无言之间,柳方洲又想起了孔颂今扭曲着讥笑的脸。

    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本心,也不知道那自诩清醒的孔颂今,现在是不是仍然以为,庆昌班是在浮夸作戏。

    在到官府应诉之前,先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报纸上发难——公然质疑庆昌班来汉花费多少,是否合法?所定戏目是否是另有暗指?再者,柳方洲又是如何继承庆昌班的名号的?

    杜若想到当年石总督的赶尽杀绝,生怕柳方洲身世被人察觉,又是一阵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“师哥,我去吧。”他几乎祈求一般对柳方洲说,“你不要再往他们眼底下走了。我怕如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