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
作品: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

    因而,许多贴身照顾他的宫人都离奇死亡。到后来,只有极少人照料他。

    严衷会被寻来成为五殿下的贴身侍卫,也是这个原因。

    前面的人示意发呆的严衷上前去。

    严衷站起身,穿过飘荡的云纱,走近玉雪容的位置,最后在他的身前缓缓跪下——正好是坐着的玉雪容可以碰到他的脸的高度。

    “殿下。”他恭敬叫道。

    玉雪容根据声音辨出他所在方位,抬起手,缓缓探向他的脸庞,将将触上之时,在半空中停留须臾,严衷能看见他微颤的指尖。

    他在害怕。严衷想。

    蜻蜓掠水,点在他的眉骨,带着清香的凉意。

    确认他是真的没事,玉雪容又继续描摹他的五官,动作很轻,却又莫名撩拨。明知道他看不见,严衷还是垂下眼,不让自己随意、轻佻地看他。

    最后,他指尖摩挲过严衷侧脸的伤痕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回殿下,卑职严衷。”

    “衷正的‘衷’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玉雪容柔柔一笑,那空洞的双眼似乎也有了些许光亮,“很好的名字,人如其名,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。”

    因为太过于纯净所以也容易把人想得良善吗?

    真的就连内心也和仙人无二,拥有一颗无瑕琉璃心。

    规定上,玉雪容除了自己的宫殿里,是哪里都不能去的。再加之他又眼盲,就更加没法离开,平素在殿中,如果要移动,便由严衷负责抱起他,将他带过去。

    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去水榭静坐。

    他看不见四周景色,却能听到。

    风吹拂动树叶的响声,鱼儿摆动尾巴震荡起波澜的水声。

    他侧头去听,问在一旁守着他的严衷,“漂亮吗?”

    严衷从小只会练武,根本没读过多少书,没办法为玉雪容描述景象,只能闷闷地回一个“嗯”。

    心中为自己让五殿下扫兴而懊恼。

    倘若过去他也能看多点书,而不只是埋头苦练,也不至于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不能为五殿下解闷。

    回去的时候,玉雪容是被严衷背着的,脸伏贴在他宽而实的肩上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很温柔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他能察觉到严衷的后背瞬间僵住。

    “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,”他的声音和方才掠过的清风一般轻,在严衷的耳畔,“神灵要走我的眼睛,可是也让我听到了更多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比如说,你的心。你静静站在旁边,我却能听见,更快的风把竹林吹得沙沙响动,暴雨落在池塘里,有淅淅沥沥的脆声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的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殿下,”他靠近了,发丝垂掠过严衷的脸侧,带着特有的冷香,严衷心跳如雷,话都快说不好,“你不要再逗弄卑职了。”

    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窘迫,人前淡然优雅地玉雪容难得笑出声,不拘礼数地将下颌靠在他肩上,严衷不经逗,这让玉雪容很新鲜,经常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
    严衷这才知道,玉雪容的性格并不是初见时他以为的柔弱内敛,在那样的表象之下,潜藏着机灵的狡黠。

    如果他未曾被选做祭品,或许,现在又是另一番模样。会比现在只能终日枯坐在水榭要更加自在快活。

    现在的玉雪容散发着的光如月柔洁,美丽却让人为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寂而怅然,严衷忍不住去想,倘若没有过祭品的事情,他的五殿下是否会明亮耀眼如煦日。

    玉雪容即将成年的那一年,天灾不断,瘟疫四起,江山社稷危于一旦。

    那等候已久的时机,似乎已经来到。

    “殿下。”

    仪式前夕,严衷问他,“您想要离开吗?”

    玉雪容笑出来,“严侍卫,你想要叛国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殿下不愿意的话,”严衷单膝跪在玉雪容身侧,一如初见,表情认真,盯着玉雪容的盲目,一字一顿,“我什么都会做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足够的能力。”

    严衷能够被选为他的侍卫不仅仅是因为体质,更因为他的这一身本事。

    只不过,以一当千,哪怕是他,也做不到全身而退。但他不在乎,只要五殿下能够离开,能够快乐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他当鹰犬那些年留着的情报还有用,他可以通过地道把五殿下带出去,他也曾经帮助过不想继续的同僚假死逃遁,他引开追兵后可以把五殿下交给他们照顾,那些人已经有了家人孩子,如果他们不答应,他就……

    玉雪容伸手摁在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我和你说过的,我能听见。”

    “很黑、很黑的海浪在翻涌。严侍卫,我不喜欢你这样。”他低声说道,“别这样,好吗?”

    玉雪容说: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但我不会逃的,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他用指尖去描严衷脸侧的伤痕,这是严衷过去执行任务时留的伤,好了之后疤痕生得狰狞,严衷知道哪怕看不见,摸起来也是可怖的,可玉雪容从来不害怕,反而很喜欢这样碰触。

    他从来没告诉严衷,他觉得这样的严衷很勇敢。

    所以他在软弱时喜欢去寻这道伤口,告诉自己,应当像严衷这样勇敢起来。

    那天最后,他收回手,笑了笑,说:“谢谢你,严侍卫。”

    “咳……咳……”

    玉雪容倒在祭坛中央,颈间被划开的口子仍有血液流出,有些倒灌回喉间,惹得他在昏迷期间无意识地呛咳。

    醒了又如何呢?

    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,还是一样只能在无边际的黑暗中等死。

    玉雪容虚弱地喘着气,连手指都动不了,已经盲了的双目无神地对着正上方神殿的藻井,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看到的那上面繁复古老的花纹。

    这里好安静、好安静,他什么也听不见,连他自己的存在也快要感受不到了。

    神灵大人,对他有些残忍啊。

    越来越虚弱,再也控制不住脑中所想,一直以来被他竭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终于浮现。

    严衷现在会是在做什么呢?他孤零零死在这里,严衷会一直记得他吗?

    又开始了,直到死亡的前一刻,害怕独自一人的恐惧依然游走在他体内。

    在失去眼睛之后,他也曾想过一个问题,等到自己死的时候是否还能看见回马灯?如果看不见,他这辈子还要怎样才能再见阿姆一面呢?

    “赫……咳……赫。”

    他的母亲只是被小部落献给皇帝的舞姬,在后宫当中什么也不算,这一点,就算他作为皇子诞生之后也没有改变。他父皇根本就不缺子嗣,何况他还流有异族血脉,如果不是被选做祭品,他父皇根本不会记起所谓五皇子是哪一位。

    他想,还好阿姆不会知道祭品的事情,没有被她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。

    她会为他哭得很伤心。

    尽管阿姆是那样坚强的女人。

    草原的儿女都是勇敢的。在那个破败的小宫殿里,阿姆抱着他,坐在门槛上看四四方方的天空,对他说,长生天赐予风暴,也赐予勇气。

    草原上有风暴、有猛兽,比中原要难过许多,可是,草原的夜晚,那些夜晚,篝火会燃烧起来,部落的人们成圈起舞,驱散企图支配他们的恐惧,抬起头,看见的也不是层层宫檐遮挡住的暗沉天空,而是一整片银河。

    那些闪烁发光的夜晚。

    阿姆对他说,小五也是草原的孩子,不会轻易被这样的黑暗打倒,是不是?

    他在阿姆怀里笑得好开心,说,是,总有一天小五也要回到草原,学会射箭,学会骑马,去打猎,用毛皮给阿姆做很暖很暖的毛皮披风,这样阿姆就再也不会像之前冬天那样一直生病、一直咳嗽。

    他以后会让阿姆为有他这样勇敢的孩子而骄傲。

    回想起来,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什么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玉雪容的思绪渐渐放空。

    嗒、嗒、嗒、嗒。

    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殿下、五殿下,殿下!”

    玉雪容有些迷糊,突然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情况,“严……衷?”

    男人很克制地用手掌为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,掌心的茧子很粗糙,贴在脸庞有种很真实的痒。

    “你为何……会在这里?”

    神殿只有被选做祭品的人才进得来,其他人把他送到大门就被机关拦下来了,严衷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“外面的人已经得救了,我想闯进来,祂不知为何主动打开门让我进来。”

    这不全是真的。

    玉雪容身上的血腥味太重,他分辨不出来严衷这边同样浓重的血气。

    严衷未经许可想要闯进神殿的行为被看作是渎神,那些机关被他惹怒,轮番招呼他,很快就磨去他半条命。

    还能站起来,全凭脑子里还记着玉雪容。无论如何,也不能让他一个人死在那里。如果带不走他,至少,也要在最后陪着他一起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