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则专注地给火折子较劲。

    他二叔用了多年的笔,指腹上已覆盖了层薄薄的茧,肤色又冷白,看上去细长而灵巧,却连个火都引不好。

    季承宁险些被季琳生疏的动作逗乐了。

    季琳一抬眼,季承宁立刻收敛笑容,拿过火折子,二指一擦,轻而易举地引燃了,“二叔。”殷勤送上前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很是。”季琳就着季承宁指尖的火焰点燃香,却不着急插进去。

    香雾袅袅,朦胧了季琳的面容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说我确实不想你去,你会如何呢?”

    季承宁直截了当道:“那我就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季琳盯着他,少年扬起笑脸,是最了无心机,天真娇纵的模样,半晌,才冷静地拆穿,“你在撒谎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摸了摸鼻子。

    说不想是假的。

    季承宁的确对当个文官无甚兴趣,且也不觉得自己这个脑子能当文官,他愿像自己的父亲永宁侯那般过一生,少年出边关,锦衣归乡也好,马革裹尸还也罢,如此轰轰烈烈方不算虚度半生。

    但显然,无论是皇帝,还是他二叔,亦或者是终年礼佛不问世事的祖母都不愿意他马踏漠北。

    无法去边疆,那做个武官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随着他不老实的晃动,长发在他肩头晃晃荡荡。

    发为血之余,季承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身体又不羸弱,头发乌黑且亮,明明不短了,却总给人一种很硬实的感觉。

    季琳沉默一息。

    他上前两步。

    季承宁没有动。

    他还在长,二叔比他高些,要与二叔对视,季承宁需得微微仰头。

    他面上不动声色,呼吸却微微有些急。

    二叔离我这么近作甚?

    他心道,总不会是为了扇我一巴掌吧。

    季琳抬手。

    季承宁猛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这幅模样看得季琳顿生无穷无奈之感。

    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,甚至连掌风也无,季承宁悄悄睁开眼,偷摸去看二叔。

    正与他二叔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相撞。

    季承宁缩了下脖子。

    这幅模样太像一只刚刚闯了祸,状若心甘情愿被责罚实际上一只观察着主人一举一动的小狗,狡黠机敏都写在了脸上,浅显得叫人只觉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但,季琳由衷地产生了个疑问——谁要打他了。

    季琳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。

    季承宁悚然。

    他二叔竟然没说他两句,竟然没唠叨,竟然没冷脸。

    完了!

    小侯爷如晴天霹雳。

    他见季琳抬步要走,脑子灵光闪烁,伏下身,一把搂住了季琳的小腿。

    “二叔!”

    季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,又为他凄惨哀怨的声音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恐怕就算到了他死的时候,小侯爷都不会哭得如此动情。

    “二叔,你不愿意我做官,我不做就是了,你不让我胡闹,我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绝不出去给你惹麻烦,二叔,我就剩奶奶和你两个亲人了,若连你都不要我,”小侯爷本平稳的话音蓦地一颤,“你别不要我。”

    说上千百句甜言蜜语都是假的,唯有最后那声微微哑的你别不要我最真心。

    季琳心口一悸,“起来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抱着他,仰面往上看,可怜巴巴地摇头。

    季琳便伸手,卡着他双肩,像拎小猫小狗似的给他拎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谁说不要你了?”季琳冷冷道:“再有那撒娇撒痴的功夫,你还不如摸出律条看看为官的规矩,明日就要走马上任了,你脑子空空,将要如何为官!”

    季承宁:“……”

    舒服了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长进,小时念家学,考得不好,倘二叔和颜悦色,他便觉得半是愧疚半是惴惴,可若二叔将他叱骂一顿,季承宁立刻如拨云见日精神舒爽。

    季琳伸手使劲揉了揉眉心,“快滚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忙不迭地要滚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又立刻站定,狗腿子似的露出笑,“有何吩咐,二叔?”

    季琳道:“轻吕卫内皆是世家勋贵子弟,你与他们相处,”季承宁以为他二叔说要收敛性子,少得罪人,不料季琳道:“少喝酒,不许和他们去秦楼楚馆,若被我发现,你小侯爷这双腿就难保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嘿嘿一乐,“知道,知道,二叔,我好歹也是您一手教养大的,岂是那般轻浮之人?”

    季琳:“……”

    既不能说是,也不好昧着良心否认。

    季承宁欠欠发问:“您怎么不让我谨慎行事?”

    季琳:“我说了你也不会听,我又何必浪费口舌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:“嘿嘿。”

    季琳又道:“封御史带着弟弟亲自来道谢了,得知你还未醒,便让人放下谢礼,还给你留了信。”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物,“谢礼我命人收到你私库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……嗷嗷嗷。”季承宁接过信,随手塞入袖中。

    他要走,临走前还不忘撩闲,“二叔,等我日后位极人臣了,晚年颤颤巍巍写家训时,一定把你说的话都加进去。”

    季琳微笑。

    季承宁看见这笑容就知道要挨骂,一吐舌头,颠颠地跑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季承宁回去觉得这任职实在太急,就算正职不在,两个副司长也该管事。

    他打了个哈欠,取出袖中的信,一目十行地扫过,封溶言辞极恳切,可能还考虑过他不学无术的文化水平,用词很是直白,谢他不顾安危救封溯。

    哦,季承宁心道,那小孩叫封溯。

    日后若小侯爷有用封溶之处——“在下万死不辞。”

    封溶叩首。

    季承宁嘶了声。

    封御史如此客气,他不好不置一词,但又写不出文绉绉的回函,遂也简单直白,大意乃是:封大人客气,我救人不过良心为之,即非是令弟,待旁人亦是如此。至于结草衔环报答,不必。

    写完随手拿镇纸一压晾干。

    自己则去寻周沐芳和曲平之玩去了,天黑方归。

    他喝了些果酒,身上倦懒无力,任由阿洛收拾过后,倒头便睡。

    季承宁睡得不安稳。

    他梦中一直有个东西叫他,“该起了世子。”

    “世子,时辰不早了。”

    “世子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不厌其烦,艰难地从暖被下伸出一只爪子,“让我再歇一会,给我告假,就说,就说我有事。”

    怀德惊声道:“那可不行啊,世子,今日是您第一次去官署,您若是要告假,得亲自和陛下上折子!”

    季承宁一下睁开眼。

    “什么玩意?”

    这班不是想不上就不上的?!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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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好多营养液[猫头]谢谢老婆,老婆晚安呀。

    小侯爷的社畜生涯开始了。

    第21章 画像上的朱衣墨发的美人变……

    季承宁呆滞了几秒。

    就这须臾间,阿洛眼疾手快地捞住他的肩膀,将人从锦被底下挖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卧房里绝对不冷,然而乍然离开温暖的床榻,季承宁裸露在外的颈子还是立刻浮出了层小疙瘩,他搓了搓脖子,绝望道:“好想致仕。”

    阿洛: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才第一天上班,就想着退休了。

    季承宁被拖着去梳洗更衣,官服是昨日宫里送来的,乃是数套黑红并重,端雅威严的长袍,若逢庆典,应着银甲明光铠,但送衣服的小黄门道适合世子身形的铠甲尚未制好,半月后再送到府上。

    季承宁仰头对着一人高的水银镜调整衣领。

    唯见镜中人身姿玉立,颀长笔挺,一身庄重的官服非但没压住小侯爷那股绮丽多情的气韵,却因斜带官帽,更添十分风流。

    官服正好,他本就比寻常人更高挑些,这官服的袖子与下摆亦是加长的。

    季承宁轻啧了声。

    宫中怎么会有同他身量相近的官服,就算是现赶制,也太快了。

    怀德正在给他系玉佩,听到声响傻傻地问:“世子,怎么了?”

    季承宁叹道:“好个风华绝代的美郎君。”

    怀德无语,持正忙挤过来,道:“就算檀郎再世,也抵世子十中二三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谦虚地纠正,“四五。”

    时辰还不算晚,季承宁又用了几个鱼尾虾泥馄饨,这才骑马而去。

    时下规定官员必须骑马,无论文武,除却六十岁以上的老大臣,或身体清弱有宿疾者,还有陛下特许的官员,方有乘坐轿辇上下官署的恩典,否则被御史见了,一律弹劾。

    官员骑马时若谈笑玩乐、姿态不端、衣衫不整、在马背上用饭,一律视为有失官体,依旧要被弹劾。

    幸而轻吕卫上班时间与别的官署要再晚些,多碰不到御史,就算碰的见,也会尽量当看不见这堆毫无规矩的纨绔子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