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承宁缓缓放下手。

    他再自然不过地把手压到膝头,慢悠悠地打着拍子。

    梅雪坞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。

    小侯爷懒洋洋地垂眼,只在?舞者刚出现时半掀了眼皮,虽有?几分惊讶,却无惊艳,他唇角带笑?,与其说是欣赏舞姿,不如?说是在?给梅雪坞这个主人面子。

    罗幸之眼尖,一下看到季承宁袖子上那团浅褐色,笑?问:“小侯爷的衣袖怎么了?”

    季承宁随口道:“方才在?马车上不慎弄脏了。”

    罗幸之看向江临舟,意味深长地笑?了笑?。

    江临舟如?坐针毡。

    梅雪坞没有?错过这个小动?作?。

    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,饶是小侯爷这样千杯不醉的酒量都有?些发晕,眼皮不知何?时烫得?要命,吐出去的气都带着点热意。

    季承宁不掩饰醉态,以手撑额,静静欣赏着舞姿。

    剑光如?雪,照亮了他的面容,也映出了他似有?些恍惚荡漾的眸光。

    梅雪坞唇边笑?意更深,“小侯爷可要去歇歇?”

    季承宁沉默了几秒,他好?像当真喝醉了,透着点迟钝乖巧,片刻后才缓缓地点了下头,“好?。”

    梅雪坞虽好?柔弱无骨的小美人,却也不得?不承认,季承宁这种绝不会让人辨不出性?别,攻击性?极强的美貌,更别有?一番风味。

    尤其是,当他半醉半寐,长睫轻垂时,更是艳丽无双。

    但……梅雪坞屁股还在?阵阵作?痛,他生生压制住了自己?想去扶季承宁的手,只凑近低语,“这别苑是我家私产,安静得?很,绝不会有?人打扰,请小侯爷放心。”

    复道:“七郎,你送小侯爷去休息。”

    长袖下,江临舟手指陡地握紧。

    他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再恭顺不过的微笑?,起身上前,虚虚扶住了季承宁的手臂,“小侯爷,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难得?乖顺,随着江临舟而去。

    他面上不显,步履却虚浮,半个人都压在?了江临舟肩膀上。

    太烫,烫得?人心情烦躁。

    尤其是,江临舟知道这股滚烫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,罗幸之大?笑?,向梅雪坞举酒,“恭喜郎君,大?鱼得?入瓠中。”

    梅雪坞得?意一笑?,“来人,去服侍小侯爷。”他顿了顿,“ 若看到江七和小侯爷同在?,便不必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又笑?,怕季承宁发觉,他们?饮的酒里?皆有?助兴之物,只不过小侯爷要去的厢房中更有?乱人心智的暖香。

    此刻面上俱有?些发热,对视几眼,了然地大?笑?,各揽了身侧的貌美侍人,往内走去。

    现下正是傍晚,清风徐来,却吹不散身上的热意。

    “江郎君。”

    江临舟身体僵住,“小侯爷。”

    他听见季承宁既像是醉话,又像是清醒无比地对他说:“好?劳苦。”

    酒气与季承宁惯用?的熏香纠缠,暖甜得?人嗓子直发干。

    江临舟手颤了下。

    他阖了下眼,竭力镇定道:“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,不敢提辛苦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笑?。

    他胸口震颤,传到江临舟的手臂上,后者悚然,发现自己?的手居然在?微微发颤。

    他徒劳地张开嘴,想问小侯爷您在?笑?什么,又或者是阻止他,让他闭嘴不要再笑?了。

    江临舟拼尽全力目不斜视,可二人离得?太近,季承宁金相玉质般的容色总要挤进他的余光里?。

    多骄纵张扬的一张脸。

    烈烈如?阳,刺得?江临舟眼眶发疼。

    天之骄子受尽宠爱,又简在?帝心,不用?猜都知道此人日后定然平步青云,位极人臣。

    可若今日之事成,只要季承宁不肯与梅雪坞合谋,必会闹到了陛下面前,使龙颜不悦,狠狠地动?摇帝王对他的信任。

    毕竟,任何?一个皇帝,都很难继续宠信一个行事不谨、易为美色所?迷的臣子。

    只要想到这个可能,江临舟心头那股如?被油烹的煎熬感才能稍稍减轻。

    是妒恨。

    他冷静地想。

    江临舟扶着季承宁穿过重重叠叠,曼妙富丽的回廊。

    他为了照顾季承宁,刻意走得?缓慢。

    回廊两侧皆有?鲛绡垂落,将阳光牢牢挡在?外面。

    越来越幽暗。

    好?像就此,便可截断小侯爷的青云之路。

    特意为季承宁安排的厢房近在?咫尺,江临舟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,却听季承宁又笑?。

    轻轻的,沙沙的,落入人耳中,越来越深。

    江临舟忍无可忍,“小侯爷,您到底在?笑?什么?”

    季承宁饶有?兴致地看着他,“我在?笑?你。”

    江临舟巨震。

    季承宁知道什么了?

    他强压下颤抖,“我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弯眼,“人生百年,不过忽然而已,”他靠近,那股香气再度拂面而来,江临舟不可自控地、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,又好?像忽从幻梦中醒来一般,屏住呼吸,“瞻前顾后,踌躇犹豫,江七呀江七,何?以自苦如?此?”

    再寻常的字眼,从他口中流出,都像是滚了一层蜜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江临舟面对着这张艳丽的面孔,几乎感受到了恐惧。

    季承宁似是知道了什么,又好?像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若是他知道梅雪坞打得?何?种谋算,若他知道自己?同梅雪坞一起算计他,他怎么还会对自己?笑?得?如?此温存开怀,怎么会含笑?劝他,莫要左右为难蹉跎岁月?

    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季承宁见他满面怔然,无意再说话,他现在?喉咙干哑,亟需碗凉茶解渴,正要推门。

    江临舟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袖子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一道幽暗的,黏腻的视线,附着到了季承宁手背上。

    喝醉降低了人的感知,季承宁浑然未觉。

    江临舟感受到了阵说不出缘由的威胁感,他下意识松开手,快速环顾了一圈四?周,急促道:“小侯爷,我可以送您回去。”

    哦?

    季承宁若有?所?思。

    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?

    还是江临舟终于想通,不愿再任由梅雪坞驱使了?

    但无论是哪种,季承宁都不在?意。

    他扬起唇,微微笑?道:“江郎君,你的好?意我心领了。”

    可他有?不得?不留下,一探究竟的理由。

    江临舟以为季承宁不信任他,如?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桶冰水,急急道:“我绝无……”

    “刷拉——”

    江临舟猛地回头。

    木叶沙沙作?响。

    这里?是长公主的产业,侍人无数,说不准,哪里?就藏着监视他们?的人。

    江临舟沉默地退后了半步,“是。”

    事已至此,他推开门,“小侯爷,请。”

    二人擦身而过,江临舟忽地极亲昵地凑近,轻轻把季承宁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。

    季承宁的肌肤滚烫。

    烫得?他指尖都在?颤抖。

    江临舟说:“若小侯爷想离开,随时唤我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抬眸,眼中闪过了三分真切的笑?意,“好?,”他抬手,二指将对方的手轻轻一推,低语道:“有?劳。”

    那视线瞬间更沉,更冷!

    季承宁步入厢房。

    依旧是富丽至极,豪奢华贵的装潢,锦被绵软如?云,房内暖香幽幽,闻着叫人身上发暖,心情也跟着上扬。

    季承宁长袖轻动?,枪顺势滑入掌心。

    方才步履轻浮,摇摇晃晃的模样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,他握紧枪,谨慎地环视了一圈。

    什么都没有?。

    居然什么都没有?。

    小侯爷震惊地瞪大?了眼睛。

    那江临舟方才好?似要送他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的悲恸表情是为哪般?

    季承宁自己?倒了碗茶,嗅过毫无异味,才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方才梅雪坞他们?几个拼命灌他酒,虽大?半被他悄悄泼了,但的确喝了不少。

    他眼前景致晃动?,身上燥得?厉害,热汗顺着他额角淌下,滚入眼中,蛰得?他眼睛生疼。

    季承宁便顺势坐到床上,拿凉茶绞了帕子,盖到脸上。

    梅雪坞到底什么意思?

    酒意氤氲,如?置炭火中,季承宁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。

    他本想着,若梅雪坞想报复他,他便顺势而为,将事情闹大?,彻底将梅雪坞和那一众不服管教,毫无建树只会败坏军纪的豪族子弟逐出轻吕卫。

    谁料,梅雪坞对他竟十分客气殷勤,让他连想发作?的机会都无。

    季承宁银牙不由自主地咬紧。

    难不成,梅雪坞真想与他交好?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