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中防风灯蓦地?一颤。

    季承宁猛低头,才发现,不是琉璃灯罩漏风了,而是他的手在?发抖。

    满腹翻涌,如生吞烙铁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季承宁反倒冷静下来,仔仔细细地?看了好几遍,确认一切无误,将文?书放回。

    夜风大?作,季承宁一路策马狂奔回府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看到?府门,季承宁鼻尖有点发酸,他揉了揉,只当了吸入了太多粉尘的缘故。

    翻身?下马,正要去罔乐堂。

    “小侯爷小侯爷!”一道?惊喜的声音在?他身?后喊道?。

    季承宁身?体一僵,缓缓转身?。

    秦悯见他回头,脸上绽开了一个比花都?灿烂的笑容,“小侯爷,可巧奴婢遇到?您,是奴婢的造化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听见自己冷静地?问:“张公公,有什?么事吗?”

    秦悯笑道?;“有,有,陛下宣您入宫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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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作者有话说:老婆晚安。

    第41章 “臣无能,做不来和光同尘……

    季承宁甚少在?夜晚来皇宫。

    他年岁渐长,又是外男,虽有可随时入宫的恩宠,但理当学会避嫌。

    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?,十年来,除了殿下病势沉重,呓语着唤他名字他顾不得黑天?白日匆忙入宫那几次外,再?无特?例。

    因此,季承宁随着秦悯踏入宫门时,甚至有几分恍惚。

    白日錾金花瓦熠熠生辉,红墙巍峨,四品以?上着紫服绯,前?呼后拥的朝臣官员皆已消失不见,万籁俱静,唯有穿过甬道的风声和脚步声。

    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如此安静。

    宫婢手中的琉璃灯发出微光,照亮了一小块前?路,有如鬼火。

    而他,则是即将被地府的孤魂野鬼。

    秦悯余光瞥向季承宁。

    往日没有人和他闲谈自己也能说?上一里路的小侯爷难得沉默。

    许是灯火太幽暗,落在?人面上模糊了不少细节,秦悯蓦地意识到季小侯爷面容棱角愈发分明,已经?渐渐有些?成年男子样子。

    季承宁觉察到有人在?看他,黑黝黝的眼珠往边上一乜。

    二人短暂地视线相接。

    秦悯竟有一瞬悚然?。

    然?而那凶煞而漫不经?心的一瞥好?像只是他的错觉,转睫之间,季承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?走着。

    是错觉吗?

    是错觉吧。

    秦悯心口砰砰直跳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,季承宁这个倚仗家世和陛下宠信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,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逼人的锐气?

    他垂下头,再?不打?量季承宁,引其往兴庆殿。

    兴庆殿石基远高于其他殿宇,与皇帝听政的正殿承极殿遥遥相对,立兴庆殿前?的玉台上,能将整个洛京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季承宁从前?随季琳来兴庆殿赴宴时总觉得这里极漂亮,琼楼玉宇,居高临下,视野开阔,很给人心旷神怡之感。

    只是这两日他连日奔波,训练也不曾落下,饶是季小侯爷正当大好?年华,都觉得疲倦。

    小腿阵阵作痛,仿佛有人拿钝锥往皮肉里凿,酸疼非常,还不断往四面蔓延,以?至于季承宁后腰心都泛着麻。

    原来兴庆殿这么高。

    季承宁烦躁想。

    难怪他二叔极不喜欢参加宫宴。

    他仰头,安平殿就在?最高处,四周灯火辉煌,宫人穿梭往来,若有薄雾缭绕,宛如仙宫。

    “小侯爷,”脚刚踩上玉台,秦悯笑?道:“您往这边。”

    又行数百步,到西花阁方止。

    西花阁名为花阁,其实更?像是一更?大些?的亭台,其下临丹凤池,半池延药莲,清风吹拂,满阁幽香。

    因是夜间,花阁三面皆立屏风,唯有留一面供人出入,但也半垂锦幔,隐隐可见两个人影,一居上首,一跪立旁侧。

    四面高悬的宫灯太亮,季承宁不由得眯了下眼。

    见他们两个过来,有小宫婢上前?打?帘,季承宁在?前?,秦悯躬身在?后,“陛下,小侯爷来了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脑子转的飞快,这时候身思俱疲,也不知道该摆出什?么表情来见皇帝,一撩衣袍下拜见礼,“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小季大人做了半年的官倒比从前?更?有规矩了,”皇帝调侃,含笑?的声音从上首传来,然?而此地位居高处,又临水面,就显得有些?失真,好?似远在?云端,“免礼罢,过来。”

    又瞥了眼秦悯,秦公公马上弯着腰下去了。

    帘栊合上。

    季承宁起身。

    起身之间,视线蓦地与皇帝身侧的人相撞。

    是——季承宁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,曲奉之!

    竟然?是曲奉之!

    曲奉之不过是同进士出身,还未授官职,此刻却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官服,鱼符玉带,神采奕奕。

    突然?与季承宁对视,曲奉之勾了下唇,露出个温和,却粲然?无比的微笑?,“季大人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如遭雷击。

    他立刻望向皇帝,仓皇得几乎失了分寸,“陛下?”

    曲奉之怎么会在?这?

    从皇帝的角度看,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,瞳仁紧缩,好?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幼猫。

    于是,看在?他年纪尚小的份上,皇帝心情很好?地原谅了小侯爷的失礼。

    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,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。

    皇帝笑?,“朕原本前?几日便想宣你入宫,”他戏谑道:“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,只得晚上叫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放在?平常,季承宁早上前?,半开玩笑?半奉承地说?:“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,只要陛下唤臣,臣就算身在?九幽,都要爬出来面圣。”

    可他没有。

    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,说?:“是,”他顿了顿,好?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,“多谢陛下体恤。”

    曲奉之,为何在这?

    他再?度想。

    世间确有春雨,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,那么,他为何在?这?

    按律,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,此刻应拘于大狱中,等待秋决时,朱笔轻轻一勾。

    可他现在?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,神采飞扬,不似有大过,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!

    “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?”

    季承宁垂首,“臣愚钝,请陛下屈尊赐教。”

    皇帝笑?道:“五日前?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,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,你可知晓吗?”

    “是,臣知晓。”

    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,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“你口中说?知晓,朕怎么听说?,小侯爷心有芥蒂,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?往了?”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    陛下是何意,他有些?恍惚地想,是在?责怪他不再?与曲家交好?吗?

    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,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。

    死灰般的,无边无际的心寒。

    而后才是,一点悄然?泄出,却不可忽略的,怒意。

    他竟然?想质问,质问皇帝,十五年前?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?求立功,枉顾上千兵士性?命的莫疏阁,现在?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?!

    这一切都荒唐太过,让季承宁险些?怀疑自己在?梦中。

    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,不发出丁点声音。

    两道目光看着他。

    一道得意的、恶意的,来自曲奉之。

    一道沉郁的、打?量的,来自皇帝。

    半晌,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,吐出一句,“回陛下,陛下最厌结党,臣不敢违拗圣意。”

    此言既出,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。

    这个蠢货,他强忍着大笑?出声的欲望,竟敢当面顶撞陛下。

    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,这等浮躁飞扬的性?情,恐怕难得善终!

    果不其然?,季承宁话音未落,皇帝温和的、一直含笑?的脸渗出三分冷意。

    像是庙中塑像,日久风化,金身剥落,露出道,凶戾诡异的龟裂。

    皇帝不虞道:“这你倒记得清楚。”

    以?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,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,他该叩头请罪,说?自己鬼迷心窍,一时失言,请陛下降罪。

    季承宁开口。

    他说?:“陛下待臣恩重,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?心,”声音愈发沙哑,“没齿难忘。”

    皇帝面色稍霁。

    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,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,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,“朕知道,你是个好?孩子,更?是贤臣,忠臣。”

    不待季承宁说?话,他继续道:“曲卿也是忠臣,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,该勠力?同心,报效朝廷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