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明白他的?意思,顺水人情,他不介意允准。

    他先前能料到季承宁若来,定会对他不假辞色,招致陛下反感,不料其?竟直接辞官。

    以至于非但?没显现?出他这个新贵的?懂事隐忍为陛下委曲求全,倒显得是?他多事!

    此刻,西?花阁中。

    华贵的?鲸骨香气、药膏沉郁的?苦味、还有不知从何而来,好像病入膏肓的?人身上那股特有的?腐败臭味,一直萦绕在季承宁鼻尖,绵长细密,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季承宁想吐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他胃里翻涌的?次数太多,若非他并未和人行衽席之事,也不是?女子,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有孕了。

    这个想法一出,连季承宁自己都想骂自己没心没肺。

    “自讨苦吃。”他听到有人道。

    季承宁抬眼。

    那浓郁的?难闻味道好似成了实质,凝成了一狰狞的?人影,冷眼看他,嘲弄道:“放着?好好的?宠臣不做,偏生要自取其?辱,季承宁,你好活该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不确定是?自己疯了还是?倦累太过产生的?幻觉,但?他能确定,自己很清醒。

    因为他所?跪的?地面为了好看特意铺了层形状各异的?怪石,不经打?磨,倘不甚摔着?,足够蹭掉身上一层肉皮,纵然隔着?单衣,也刺得膝盖并两截小腿痛若针扎。

    季承宁甚至能听?见他悄然挪动膝盖时,石面嵌入肌肤发出的?,令人牙酸的?闷响。

    源源不断的?疼痛从膝间传来,让他连昏过去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于是他谨慎回答:“嗯嗯嗯。”

    “自作自受,毫无长性。”人影寒声说:“先前信誓旦旦地和季琳说会扶摇直上的?是?你,现下轻言辞官的还是你,季承宁,你实在无用,”那东西?发出了声?冷笑似的?鬼动静,“你就没想过,你今日之举会累及季琳受谴?”

    夜风吹拂。

    季承宁着?单衣,方才出了满身冷汗,被风一吹,里衣紧紧贴在身上。

    他这才感觉到冷,狠狠打?个了哆嗦。

    “小宁!”

    一声?惊呼,而后,是?慌乱的?,由远及近的?脚步声?。

    季承宁霍地抬头,“殿下。”

    来人正是?周彧。

    来得太急,周彧苍白的?面颊上浮现?出层病态的?潮红,他匆匆上前,“小宁。”

    少年人毫无表情的?脸上这时才渗出了愕然与动容,“夜深风寒,殿下怎么?来了?”

    周彧盯着?他,恨声?道:“你说我为什么?在这?”

    “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,曲奉之那混账东西?设计你,”太子漂亮的?脸上笼着?层杀意,“但?小宁,到底是?什么?事值得你当众顶撞陛下?你就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此话出口,先顿住的?却是?周彧。

    周彧懊恼地闭上嘴。

    季承宁苦笑,“一言难尽。臣是?戴罪之身,殿下金枝玉叶,莫要再,靠近臣了。”

    周彧原本躬身与季承宁说话,闻言顾不得其?他,一下倾到季承宁面前,他单膝跪着?,就比季承宁高出一大截,几乎能将,周彧有一瞬晃神,能将小宁整个搂在怀中。

    季承宁大惊,“殿下不可!”

    周彧过来,披风也跟着?过来,差点就将季承宁整个笼罩住,他低语道:“小宁,你是?不是?在怪我?”

    周彧身上的?香气把那腐败的?恶臭冲淡大半。

    披风毛茸茸的?缝边蹭着?季承宁的?脸颊,热气氤氲,他抬头,正好对上周彧哀哀凄凄的?眼睛。

    心尖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,又酸又痒又软,季承宁知道他又多想,露出个抚慰的?笑脸,“我怎么?会怪你,阿彧,我什么?可怪你的?。”

    周彧喉骨剧烈地颤。

    怪我,没拼死?给你求情。

    若易地而处,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。

    季承宁在看他。

    毫无杂质的?,脉脉含情的?眼睛在看他。

    周彧像是?被蛊惑了似的?,慢慢伸出手,想去碰一下季承宁的?眼睛。

    后者长睫轻抬,不解地看着?他痴惘的?一举一动,“殿下?”

    周彧如梦初醒,猛地放下手。

    心口震颤得他难以喘息,他艰难地呼了好几次气,“小宁,你等我,我去找陛下。”

    他刚要起身,就被季承宁一把攥住。

    在外呆得太久,温温凉凉的?掌心紧紧贴着?他的?手腕,周彧颤了下,“小宁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看着?他,认真道:“殿下何至于此,是?臣不谨触怒陛下,殿下若是?为臣求情反受牵连,叫臣如何自处?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周彧就回?握住了季承宁手。

    苍白嶙峋的?五指此刻竟意外地有力,紧紧压在他手背上,“小宁,”他低语,“你等我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正要说话,一道铺天盖地的?暖就从上面传来。

    是?周彧的?披风。

    季承宁大惊失色,“殿下?!”

    冻着?了如何是?好?

    “殿下,这恐怕与……”一直守在旁边冷眼看着?的?副总管提醒。

    周彧转头。

    副总管与他视线相接半秒,立时低下头。

    周彧冷笑了声?,转而面对季承宁又换了副柔软的?笑脸,“我出门哪里会只带一条披风,”话音未落,果然有太监捧着?披风小跑过来,“这还是?你叮嘱我的?,小宁,你怎么?都忘了。”

    语毕,不待季承宁回?答,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季承宁垂首。

    白皙的?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?印子,泛着?红。

    另一边,周彧面沉若水。

    他问怎么?办,东宫那群幕僚各个都劝他不要掺和,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好了。

    废物!

    眸光阴阴测测地闪动,半晌,周彧猛地想到什么?,“来人。”

    不足片刻,手书一挥而就。

    面对着?自己的?绝对亲信,周彧言简意赅命令道:“将这封信送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余庆宫内。

    自陛下趁着?脸进来后,众侍从就皆垂首而立,屏息凝神。

    望舒想问秦悯怎么?了,陛下的?脸色为何如此难看,得秦公公一个警告的?眼神,紧紧闭上嘴。

    皇帝面无表情,额角青筋突突直跳,冷冷道:“朕真是?将季承宁惯坏了,惯得不知天高地厚,敢忤逆君上。”

    珠帘垂下。

    贵妃高挑的?身影隐隐可见。

    皇帝冷眼盯着?那抹身影半晌,蓦地一笑,“你家的?好儿郎,你就无话可说?”

    虽含笑,话音之中的?威胁意味却令诸人都狠狠打?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贵妃无言,好似根本没听?到皇帝说话。

    若非皇帝能够确认对方还有气息,他真要怀疑,自自己进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,默然无语的?贵妃是?个死?的?。

    怒气噌地地蔓延,皇帝拂袖,桌案上的?茶杯立时被扫了下去。

    是?只憨态可掬的?虎爪琉璃杯,跌落在地,只听?啪地一声?响,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。

    秦悯一惊,率先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整个余庆宫内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。

    碎片在季贵妃黝黑的?眼中流光溢彩,终于开口,“来人。”

    皇帝抬眼。

    望舒战战兢兢地过来,“陛下,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去库房中找出澄碧连环杯给陛下。”季贵妃平静地说。

    皇帝冷冷看他。

    季贵妃抬手掀开珠帘。

    明珠被掀开,碰撞作响,噼里啪啦碰得人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季贵妃弯腰亲自将地上的?碎片一片片拾起来,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。

    好似那不是?已一文不值的?碎片,而是?,传国?珍宝。

    皇帝盯着?目不斜视的?季贵妃,半晌,放低了声?音,柔声?叹道:“承宁和他母亲,真是?一模一样啊。”

    季贵妃手掌蓦地攥紧。

    血珠登时顺着?掌纹涌出。

    “样貌、秉性都像,承宁阶下时我好像看见她又回?来了,”皇帝能感受到季贵妃愤恨的?目光,这么?多年的?“朝夕相处”,皇帝早就知道,说什么?会让死?人一般的?季贵妃有反应,见血色滚落,他心中立时涌出了股扭曲的?快意,“连她的?儿子都这么?大了。”

    一别十六载,魂魄不入梦。

    都那么?神采照人,桀骜张狂,扑面而来的?鲜活和旺盛的?生命力。

    皇帝低声?道:“你也想她,是?不是??”

    季贵妃不答,只是?面无表情地看着?皇帝。

    相识近三十年,季贵妃对皇帝的?为人再清楚不过,说尽多情话,做尽薄情事,虚伪矫饰,让人作呕。

    血珠落地。

    “吧嗒。”

    赤红落入皇帝眼中。

    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秦悯耳语了一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