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承宁眼窝浅,眼泪去得比来得更快,猛地抓住他话中的漏洞,“你听我二叔的话还是我的话?”不等他反驳,“你是我的人还是我二叔的人?”

    阿洛说不过他,只无言地盯着季承宁看。

    季承宁四肢摊平,轻飘飘的亵衣散乱,在床上几乎要化开了,“再不出门我就要憋死了,阿洛,你真的忍心看我辗转反侧吗?”

    阿洛道:“您的腿不宜出门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眼前一亮。

    在他看来,这句话无异于松口。

    “库房内有轮椅,”他脑子转得飞快,“阿洛,就推我出去晒晒太阳,不会有事的。”

    况且他只是伤到了皮肉,又不是伤到筋骨,若非天天有数双眼睛盯着他,他早就溜出门了。

    阿洛看他。

    季承宁双手合十,眼巴巴地看着他,好似在求神拜佛。

    阿洛静默几息,“只能出去半个时辰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点头如捣蒜,“好,好,我都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都听你的?”

    一道声音突兀地插-入其中。

    季承宁身体一僵。

    他缓缓转头,果不其然看见表妹正站在窗边,笑容温存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阿杳走路怎么没声!

    “表妹,”季承宁楚楚可怜地与崔杳隔窗相望,“想必表妹一定不忍心看我被困府中,如笼中之鸟一般,是吧?”

    崔杳微微一笑,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泫然欲泣。

    一个时辰后。

    大昭观内。

    钟渡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季承宁,从发顶看到略有点圆润血色的脸,视线滑动,手拎起他的袖子晃了晃,又蹲下,正在他要摸季承宁小腿时,被崔杳一把按住了蠢蠢欲动的爪子。

    钟渡讪讪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看小侯爷太久没来了,有些,受宠若惊,”他殷勤地把季承宁往茶室请,“小侯爷今日怎么如此清闲?”

    崔杳看了眼钟渡。

    “世事浮云何足问1。”季承宁一面满不在意地回答,一面坐下。

    茶室里不止他们一行人,因春闱在即,来大昭观里求神祈祷签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,多是家中长辈,而非学子本人。

    茶室内无里间,只拿屏风将茶案围起,圈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。

    茶室极热闹。

    季承宁等刚一坐下,便听邻座在摇签子,哗啦哗啦的摇签声与人含笑的谈话声混在一处,热闹而富烟火气。

    崔杳自然地去给季承宁倒茶。

    钟渡还记得这位“撞破”了他与季承宁私相授受的崔姑娘,今日虽着男装,但其相貌出众,见之不忘,钟渡一眼就认出了崔杳,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

    崔杳只余光往他的方向一瞥。

    钟渡的样貌就他而言看不出好坏,但纵然崔杳对其无甚好感,也不得不承认,钟道长身上最特别的气韵,在他静静坐下时,竟真有几分化外仙人的出尘飘逸。

    季承宁接过茶,轻笑着道了声谢。

    “啪。”

    似是灵签落到桌上的声响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下一秒,就听隔壁传来少女含笑的声音,“婆婆,这是文昌帝的庚己上上灵签,”小姑娘掩唇笑,“签文是:见说今年新运好门阑喜气事双双。2连神仙都说好运连连,双喜临门,怀哥定然高中,您老人家就等着日后做诰命夫人吧。”

    话音娇憨讨喜,听得季承宁也不由得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老夫人被哄得见牙不见眼,轻拧说话少女腮边的软肉,笑道:“你个小油嘴的。”

    “哎呦。”少女故意呼痛。

    老夫人忙松手,“绵绵,小祖宗,疼不疼?”

    绵绵这才展露笑脸,一吐舌头,“疼,疼得脸颊肉都要掉下来了,需得婆婆买上二斤桂花糖才能粘上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闻言没忍住,噗嗤一笑。

    在房中闷了两日,乍听这少女和她长辈玩笑,令他只觉周身阴霾顿消散,多了好些活气。

    老太太合掌,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不疼就好,别说是二斤糖,要是能把姑娘这张小嘴黏上,二十斤老身都乐意呢。”说着,又对少女笑道:“再给姑娘添上一斤吉顺斋的糖果子。”

    绵绵笑着往老夫人怀里贴。

    “阿婆,这里是道观,怎么反求佛祖啊。”旁侧有人笑着打趣。

    “老身是高兴糊涂了。”老夫人爱怜地摸着少女的手,“都怪我这古灵精怪的丫头逗我。”

    祖孙一番话将四面闲谈的香客都逗笑了。

    季承宁见崔杳一直盯着自己看,逗他:“阿杳看我作甚,你也想吃桂……”

    “哗啦哗啦——”

    茶室的帘子被猛地撩起,吵得人心烦意乱,季承宁话音一顿,有些不悦地向外看去。

    钟渡满面疑惑,起身去看。

    一个侍从打扮的青年人从门外窜进来,目光快速在茶室中扫过,落到那对祖孙身上时如见救命神仙,跑上前,慌乱道:“老夫人,老夫人不好了!”

    茶室里热络的氛围陡地凝住。

    老夫人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倒是那名为绵绵的少女思绪敏捷,“怎么不好了,你快说!”

    老太太花白的头发颤抖,“是啊,怎么不好了?”

    侍从面色血色全无,急促地喘了两口气,“怀少爷,怀少爷叫官府的人给抓了!”

    季承宁端茶杯的手顿住。

    参加春闱的学子、被官府的人抓了,他与崔杳对视了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。

    钟渡茫然地挠挠头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,二哥这两个月都都和同窗住在般若寺内温习功课,连城都不入,怎么可能会犯禁被抓?”绵绵一面斥,一面给老夫人端茶顺气,“二哥最谨慎持重不过,不会出事的,说不准是同名同姓的,婆婆,您别急,咱们先回家。”

    那侍从急得要哭,“小姐,不是小的听错了,怀少爷聚众闹事,堵塞贡院,官府的人都挤在门口了,老夫人,您快去回去看看啊!”

    老夫人面色一白,满眼不可置信。

    绵绵恨不得冲上去给那蠢货两耳光。

    只觉搀扶着奶奶的手接触到块绵软松懈的冰。

    老夫人眼前一黑,人倏地朝外栽倒。

    “婆婆,婆婆!”

    得季承宁的示意,阿洛立时起身。

    崔杳静默一息,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他们离得最近,赶忙将老夫人扶住了。

    钟渡二指迅速地往她手腕上一搭,只觉脉象僵直,“年岁大了又气急攻心,快,将人抬到寮房去。”

    他一面吩咐,一面对绵绵道:“姑娘别怕,随我过去。”

    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夫人抬入寮房,观内有精通医术的坤道,与绵绵一道给老夫人松了衣扣,且命道童煮水煎药,赶紧给老夫人服下。

    几名男子皆退了出来,只有几名夫人在房内。

    不多时,只听老夫人气若游丝地唤了声,“绵绵。”

    绵绵强人眼泪,上前攥住了老夫人的手。

    寮房外,众人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“能参加春试的都是有功名在身的,能犯了什么事,让官兵到府上抓人?”

    “你竟连这件事都没听说?三日前考题泄露,说是连名次都事前排好了,啧啧啧,平郡爷家的老六是状元,学子们气不过,将贡院围了,”他朝屋内努努嘴,“定然是带头闹事的!”

    有人赞道:“物不平则鸣,真是一帮铮铮傲气的男儿!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立时被人嗤笑,“你怎么知道所谓的策卷泄露不是风言风语,危言耸听?”

    “考题泄露的事情这几年还少了?”方才说话的人不屑道:“之前不也……啧啧啧,还杀了个主考官平物议呢。”

    “可惜了,”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摇头叹道,“我见那姑娘年岁尚小,她兄长应该也才刚弱冠,少年英才,这下不仅功名被剥去,还要有牢狱之灾啊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缓缓地吐了口气。

    他们二人已在内院,外面喧闹的人声没入林中,隐隐约约,听得不甚清晰。

    清风拂过。

    面前翠绿的竹叶簌簌作响,其中夹病竹,斑斑点点的黄叶随风飘落。

    季承宁按了按眉心,轻声道:“世无清净地。”

    是吗?

    崔杳想。

    他却觉得很静。

    林深闻蝉鸣。

    他偏头。

    季承宁靠在轮椅背上,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,自己眉心紧锁,神色恹恹。

    “是,”崔杳俯身,伸手抻平了季承宁的衣袖,“世子无出世心。”

    季承宁不语,半晌才道:“没想到春风竟也如此寒凉,阿杳,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一路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