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胡麻,没有这般浓郁的香味。况且瞧那些胡麻的成色,更似炒过的。

    再看磨盘旁堆成小山的麻枯,她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想。

    这家人在榨油。

    确切的说,在用水代法取油。

    “你们两个,在嘀咕些什么?”

    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
    李星遥回头,便见一个庄头模样的人三两步快走而来。那人一脸警惕,冷声道:“方才我便看到你二人站在此处,快半柱香了,你们还不走,莫不是来偷我们家的米或者油的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赵端午张嘴就想回怼,话到嘴边,不知想到了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我是来帮工的。”

    “帮工?”

    那庄头更警惕了,“我怎么没见过你?”

    “我是新来的。”

    赵端午边说着,边朝水硙旁蒸胡麻的屋子用力咳嗽。

    屋子里头萧义明正在愕然。

    萧义明也没有想到,李星遥会找来此处。今日他和赵端午有事相见,因此约了此处。可,之前他没带赵端午来过这里,方才,二人虽然说了几句话,他却没往外透露赵端午的身份。

    庄头王大郎不认识赵端午,所以才生出这样一场误会。

    怕误会越闹越大,他赶紧对着身旁仆从交代了几句。

    仆从听命,从屋子里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他的确是新来的帮工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知不知道,这是萧仆射家的田,还不快走!”

    仆从和王庄头同时开口。

    王庄头愣了一下,他认识仆从,知道对方是萧义明的人,虽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在这里,可,对方既然开了口,想必是真的。

    心中有些不快,他故意咳嗽了两声,话锋一转,没好气道:“既是磨坊里的帮工,为何偷懒,不去干活?”

    “我没……”

    赵端午想回应。

    可,“还不去干活!”

    王庄头懒得听他说话,斥了一句。

    赵端午无奈,身份是自己给的,眼下既然坐实了,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,便乖觉往水碓旁去了。

    李星遥让到了一边。

    她心中着急,同时又有些担忧。怕自己若是和赵端午说话,又惹得王庄头不快,便同样乖觉的站到了稍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站定以后,她在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快快把榨油机做出来,好让赵端午不再受制于人。

    兄妹两个都不出声。

    屋子里萧义明却如坐针毡。

    萧义明从屋子里悄悄往外张望,他想出去。

    王大郎是萧家旧人,资历又老,田庄上的事全由他说了算。出去的小仆从虽然是自己的人,可年纪小,说不上话。

    可他若真出去了,却不好对李星遥解释。若王大郎嘴快,唤了自己,到时候,麻烦便大了。

    正想着办法,却又听得:“你怎么干活的?麻枯都掉到了地上,你看不到吗?”

    又是王庄头。

    王庄头好似对赵端午意见很大,没好气又说:“走走走走走,别在这里碍事。”

    赵端午退到了一边。

    可,“听不懂吗,我让你走。赶紧走!”

    赵端午心中一喜。

    虽然这王庄头狗仗人势,惹人厌烦,可眼下,他本来就想找机会将做工这茬揭过去。王庄头此言,倒是正合他的心意。

    便心情愉悦地准备抬脚走了。

    可……

    才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“慢着。”

    王庄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,他气急败坏抓起一把刚从磨盘里清理出来的麻枯,诘问:“你把没碾干净的胡麻弄出来吗?你知不知道,这里面还能碾出来许多细麻酱坯?!”

    “不行,你得赔,不准走!”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赵端午急了。

    李星遥也急了。

    李星遥虽没出声,却已经看明白了,这王庄头有意找事。可,麻烦的是,他并非睁着眼睛说瞎话。那麻枯里,的确还夹杂着一些没有完全碾干净的胡麻。

    “阿兄。”

    她急忙上前,站到了赵端午身边。

    赵端午想说话,方才那位仆从却先他一步,劝说道:“算了,一点点,没事的,让他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走?”

    王庄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,冷笑,“这庄子里头,是你说了算,还是我说了算?”

    话毕,再不看仆从,只是对着赵端午,强硬道:“若不赔,你别想走!”

    “你想让我怎么赔?”

    赵端午彻底来了气,他上前一步,挡在了李星遥前头。

    “绢一匹。”

    王庄头伸出一根手指。

    赵端午冷笑,“你做梦。”

    “不赔,也行,报官吧。”

    “姓王的!”

    赵端午彻底黑了脸,想说,那就报官吧,这年头,谁家家里还没有个当官的。可理智还在,投鼠忌器,他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“阿兄。”

    李星遥的声音从一侧传来。

    赵端午转过头,便见,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家没有绢。”

    李星遥先说了一句,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耕田的农人,犹豫了一下,而后,下定决心,“可若我们帮你耕田,你能放我们走吗?”

    胡麻油价贵,非一般人能用得起。自家也没有绢,若是事情闹到官府面前,总归是自己理亏的。

    可没有绢,无法等价赔偿,不代表他们没有别的办法。

    想到那副曲辕犁,她心中稍安。

    王庄头嗤笑:“小娘子,真个大言不惭。你可知,胡麻油价贵,帮着耕几块田,就想抵了?做梦!我可告诉你,若要以耕田来抵,你们少说也得耕十块田!”

    他指着前方连绵的土地。

    赵端午气得脸都黑了,想说话,却被妹妹拉住了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李星遥一口应下,又说:“牛还是用你们的,只是犁地的犁头,我要自己带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王庄头也应了,想看看他兄妹两个,能翻出什么花样。

    因怕二人回去取犁,路上偷跑,又点名让李星遥留下,只赵端午一人回去拿犁。赵端午本来不愿,李星遥道:“阿兄,听他的吧。”

    又小声说:“我还有别的打算。”

    当着众人的面,赵端午不好多问。他也知,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。心知自家的曲辕犁拿来,十块地不在话下,便瞪了王庄头一眼,急急忙忙回去了。

    李星遥坐在田垄上,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田地上。

    方才,王庄头手指的,便是那处。可那处,竟然还有水碓和水硙。

    萧仆射。

    此处竟然是萧瑀的田庄。

    想到萧瑀,心中又多几分感叹。同姓萧,萧四郎家靠着收粪起家,家中却也不过只有一个水碓。而萧瑀家,坐拥数亩良田,水碓的数量,更是远甚萧四郎家。

    长安,阶级森严啊。

    便越发坚定了心中那个想法。

    等了一会儿,赵端午便回来了。约莫是推着牛车飞奔而来,他背上衣裳都浸湿了。顾不上多说,他拿起曲辕犁就往田里去。

    王庄头本来不屑一顾。

    田庄上有人看热闹,可看着看着,众人都惊到了。有人问:“小郎君,你怎的犁得这般快?”

    “王庄头,你家的牛来劲了?”

    “小郎君莫不是吃了大力丸,真个好快的速度!”

    “就是三个人轮着耕,也没办法耕得这么快啊!”

    农人本就靠土地吃饭,土地与犁头,关系密切。当听闻有个小郎君耕地速度极快时,所有人都围了上来。

    李星遥被他们挤到了一边,她听到:“不得了了,不得了了,小郎君发了狠,这地耕得又好又快!”

    “小郎君,你能教教我们,怎么耕这么快吗?”

    “小郎君的犁,好像和咱们用的不太一样。”

    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到王庄头耳里,王庄头不置可否。慢悠悠凑过来,只见,牛还是那头牛。

    可当牛拉着犁往前走时,面前的土地被迅速翻开。牛听话往前,那犁头好似被磨过一样,快速劈开土地,上上下下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他也被惊到了。

    再看身边农人全都扔下手中活,急不可耐地盯着赵端午。那架势,像是狼看到了肥肉一样,下一刻就要一拥而上,他心中越发不痛快了。

    便高声斥道:“看什么看?看什么看?还不快回去翻地!”

    萧家的佃农不敢违背他的命令,只得不情不愿的散开了。

    可人虽散开了,眼珠子却依然错也不错地盯着赵端午。

    有没散开的农人道:“我不是你家的人,我不急着翻地,我来帮小郎君耕地。”

    说罢,饿狼扑食一般跳下了田,又三两步跨到赵端午身边,客气道:“小郎君,我看你年纪实在小,不若,我来帮你耕地吧?”